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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回 經年親劍鋏 長日對楸枰(3)


  這一劍迅捷無比,承志哪能避讓,大驚之下,卻見劍尖碰到背心,便輕輕反彈出來,心中大喜,又跪下向木桑磕頭道謝。

  木桑道人笑道:「你見這件東西墨黑一團,毫不起眼,先前磕了頭,只怕很覺得有點兒冤,這一次才真心甘情願了。」承志給他說得臉紅過耳,笑嘻嘻地不答。

  說了一陣話,穆人清問道:「那人近來有消息沒有?」木桑道人本來滿臉笑容,聽他提到「那人」,不由得歎了口氣,神色登時不愉,說道:「不瞞你說,這傢伙不知在什麼地方混了一段日子,最近卻又在山海關內外出沒。老道不想見他,說不得,只好避他一避。來到華山,老道是逃難來啦。」穆人清道:「道兄何以長他人志氣,滅自己威風?憑著道兄這身出神入化的功夫,難道會對付他不了?」

  木桑搖了搖頭,神色沮喪,道:「也不是對付他不了,只是老道狠不下這個心。這些年來,我曾和他兩次相鬥。第一次我已占了上風,最後終於念著同門情誼,先師臨終時又叮囑我好好照顧他,老道教導無方,致他誤入歧途,陷溺日深,老道心中有愧,最後這一擊便下不了手。第二次動手,他不知在何處學來了一些邪派的厲害功夫,一劍刺在我心口,幸賴這件背心護身,劍尖刺不進去。他吃了一驚,只道我練成奇妙武功,這麼一疏神,又給我制住。我好好勸了他一場,他卻只冷笑,臨別時說道:『我想明白了,原來你不過仗著寶衣護身。下次動手,我刺你頭臉,你又如何防備?』」

  穆人清怒道:「這人如此狂妄。道兄念著同門情義,一再饒他性命,姓穆的跟他可沒什麼瓜葛。道兄,你在敝處盤桓小住,我這就下山去找他。只要見到他仍在為非作歹,老穆提了他首級來見你。」

  木桑道:「多謝你好意。但我總盼他能悔悟,痛改前非。這幾年來,對他的邪門武功我曾細加揣摩,真要再動手,也未必勝他不了。我躲上華山來,求個眼不見為淨,耳不聞不煩,也就是了。他如能悔改,自是我師門之福,否則的話,讓他多行不義必自斃吧。」說著歎了口氣,又道:「他能悔改?唉,很難,很難!」

  穆人清道:「這人貪花好色,壞了不少良家婦女的名節,近來更變本加厲。這種武林敗類,下次落在道兄手裏,不可再重舊情。道兄清理門戶,剷除不肖,便是維護尊師的令名,報答尊師的恩德。」木桑點頭道:「穆兄說的是。唉!」說著歎了口長氣。

  袁承志聽著二人談話,似乎木桑道人有一個師兄弟品性不端,武功卻甚高強,捧著那件背心,對木桑道:「道長,你要除那惡人,還是穿了這件背心穩當些。等你除去了他,再賜給弟子吧。弟子武功沒學好,不會去跟壞人動手,這件寶貝還用不著。」

  木桑拍拍他肩膀,道:「多謝你一番好心。但就算沒背心護身,諒他也殺不了我。這惡人的邪門功夫只能攻人無備,可一而不可再。小娃娃倒不用為我擔心。」

  穆人清見他鬱鬱不樂,知道天下只有一件事能令他萬事置諸腦後,說道:「這件事多說敗人清興。牛鼻子,你的棋藝……」木桑一聽到「棋藝」兩字,臉上肌肉一跳,登時容光煥發,陡然間宛如年輕了二十歲,只聽穆人清道:「……這些年來,可稍為長進了些沒有?」他忙道:「什麼?老道的武功向來不及你,下棋的本事卻大可做你師父。你若不信,咱們便……」穆人清笑道:「好,我來領教領教『千變萬劫』功夫,你的吃飯傢伙帶來了嗎?」

  木桑笑吟吟地從背囊中拿出一隻圍棋盤、兩包棋子,笑道:「這傢伙老道是片刻不離身的。你怕了我想避戰,推說華山上沒棋盤棋子,那可賴不掉,哈哈,哈哈!」

  啞巴搬出臺椅,兩人就在樹蔭下對起局來。袁承志不懂圍棋,木桑一面下,一面給他解釋,同時不住口地吹噓自己這著如何高明,他師父如何遠遠不是敵手。穆人清只是微笑沉思,任由他自吹自擂。

  圍棋易學難精,下法規矩,一點就會。袁承志看了一局,已明大要。他見這棋盤是精鋼所鑄,黑棋子是黑鐵,白棋子是鑌鐵外鍍白銅。兩人落子時發出錚錚之聲,甚是動聽。

  這一局果然是木桑勝了兩子。老朋友倆從日中直下到天黑,一共下了三局,木桑兩勝一負,還想再下,穆人清道:「我可沒精神陪你啦!」木桑這才戀戀不捨地去睡。

  一連三天,木桑總是纏著穆人清下棋。袁承志旁觀,倒也津津有味。到了第四天上,穆人清道:「今天咱們休兵一日,待我先傳授徒弟劍法再說。」

  木桑心想這是正事,不便阻撓,可是只等得心癢難搔。好容易穆人清傳完劍法,他馬上一把拉住,說道:「來來來,再殺三局。」穆人清教了半天劍,已微感疲乏,但知木桑棋癮極大,如不相陪,只怕他整晚睡不安樂,於是和他到樹下對局。袁承志練了一會兒新學的劍法,忽聽木桑喜叫:「承志,快來看!你師父大大的糟糕!」於是奔過去觀看。

  穆人清棋力本來不如木桑,這時又是勉強奉陪,下得更加不順,不到中局,已是處處受制。眼見一塊白子形勢十分危急,即使勉強做眼求活,四隅要點都將為對方占盡。他拈了一粒棋子,沉吟不語,始終放不下去。

  袁承志在一旁觀看,實在忍不住了,說道:「師父,你下在這裏,木桑師伯定要去救。你再下這著,就可沖出去了。不知弟子說得對不對。」

  穆人清素來恬退,不似木桑自負好勝,也就照著徒兒指點,下了這著。一大片白棋果真沖出,反而把黑子困死了一小塊。這局棋穆人清本來大輸特輸,這麼一來一去,結果只輸五子。

  木桑大贊袁承志心思靈巧,讓他九子,與他下了一局。

  袁承志雖然不懂前人之法,然而圍棋一道,最講究悟性,常言道:「二十歲不成國手,終身無望。」意思是說下圍棋之人如不在童年技成,將來再下苦功,也終為碌碌庸手。以蘇東坡如此聰明之人,經史文章、書畫詩詞,無一不通,無一不精,然而圍棋始終下不過尋常庸手,成為他生平一大憾事。他曾有一句詩道:「勝固欣然敗亦喜」,後人贊他胸襟寬博,不以勝負縈懷。豈知圍棋最重得失,一子一地之爭,必須計算清楚,毫不放鬆,才可得勝,若常存「勝固欣然敗亦喜」的心意下棋,作為陶情冶性,消遣暢懷,固無不可,不過定是「欣然」的時候少,而「亦喜」的時候多了。

  穆人清性情淡泊,木桑和他下棋覺得搏殺不烈,不大過癮,此刻與承志對局,竟然大不相同。承志于此道頗有天分,加以童心甚盛,千方百計地要戰勝這位師伯。這一局結果雖木桑贏了,但中間險象環生,並非一帆風順地取勝。

  次日一早,木桑又把承志拉去下棋,承志連勝三局,從讓九子改為讓八子。不到一月,他記憶木桑所用的各種巧術妙著,棋力大進,木桑只能讓他三子,這才互有勝敗。

  承志在圍棋上一用心,練武的時刻自然減少,學劍進展之速不如習拳掌之時。穆人清礙于老友情面,起初還不說什麼,後來見這一老一小,終日廢寢忘食地在楸枰上打交道,實在太不成話。於是暗中囑咐承志,每日只可與木桑下一局棋,其餘的時候都要用來練武。

  袁承志經師父一提醒,心想這許多天的確荒疏了武功,暗暗慚愧,忙趕練劍法。一連兩天,木桑叫他下棋,他總說要練劍。木桑說道:「你來陪我下棋,下完之後,我教你一門功夫,你師父一定喜歡。」承志道:「我去問過師父。」木桑道:「好,你去問吧。」承志奔進去把木桑的話對師父說了。穆人清一聽大喜。

  木桑道人外號「千變萬劫」。他年輕之時,因輕功卓絕,身法變幻無窮,江湖上送他個外號,叫做「千變萬化草上飛」。後來他耽於下棋。圍棋之道,講究「打劫」,無數變化俱從打劫而生。木桑武功甚高,自己反稱平平無奇,棋藝不過中上,卻自負得緊,竟自行改了外號,叫做「千變萬劫棋國手」。旁人礙於他的面子,不便對他自改的外號全不理會,可是又知他棋藝和「國手」之境委實相去太遠,於是折衷而簡化之,稱之為「千變萬劫」。這四字其實還是恭維他武功千變萬化,殺得敵人「萬劫不復」。但如有人當面如此解釋,木桑勢必大為生氣,定要對方承認這外號是指他棋藝而言,跟武功全不相干,才肯罷休。

  穆人清一直佩服他武功上有獨得之秘,但他從來不肯授徒,現下他竟答應傳授承志武功,那定是實在熬不過棋癮了。忙拉了承志的手走出來,向木桑一揖,說道:「你肯成全小徒,我這裏先謝謝啦。」叫承志向木桑磕頭拜師。

  袁承志跪了下去。木桑縱身而起,雙手亂搖,說道:「我不收徒弟。他要我教功夫,得憑本事來贏。」穆人清道:「這小娃兒什麼事能贏得了你?」

  木桑道:「劍法拳術,你老穆天下無雙,我老道甘拜下風,這孩子只消能學到你功夫的兩三成,江湖上已難覓敵手。但說到輕功、暗器,只怕我老道也還有兩下子!」

  穆人清道:「誰不知道你『千變萬劫』,花樣百出!」木桑笑道:「『千變萬劫』是指老道棋藝天下無雙,跟武功決計沾不上邊,萬萬不可混為一談。只因你自居一派宗師,事事講究冠冕堂皇、氣派風度,於輕功暗器不肯多下功夫,才讓老道能在這兩門上出出風頭。這樣吧,你讓承志每天和我下兩盤棋,我讓他三子。我贏了,那就是陪師伯消遣,算他的孝心。要是他贏得一局,我就教他一招輕功,連贏兩局,輕功之外再教一招暗器。咱們下棋講究博彩,那便是彩頭了。你說這麼著公不公平?」

  穆人清心想這老道當真滑稽,說道:「好,就是這麼辦。我本來怕承志下棋耽誤了功夫,現下既有這樣的大好處,你們每天下十局八局我也不管。」木桑和承志一聽大喜,一老一小又下棋去了。

  木桑這天一勝一負,棋局既終,對承志道:「今天教你一招輕身功夫,雖只一招,你用心去練,可也夠你終身受用。仔細瞧著。」話剛說畢,也不見他彎腿作勢,忽然全身拔起,已躥到了大樹之巔,一個倒翻筋斗,又站在他面前。承志看得目瞪口呆,拍掌叫好。

  木桑道人當下把這招「攀雲乘龍」的輕身功夫教了他,雖只一招,可是其中腰腿勁力,步法眼神,皆有無數奧妙。承志用心學習,一時卻也不易領會。

  第二天袁承志連輸兩局,一無所獲,木桑大喜,自吹不已。第三天上,承志突出奇兵,把邊角全部放棄,盡占中央腹地,居然兩局都勝。木桑不服氣,又下兩局,這次是一勝一負,結算下來,木桑該教他三招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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