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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回 危邦行蜀道 亂世壞長城(5)


  楊鵬舉心想:「看來這些人是各地山寨的大盜,多半要聚眾造反。我是身家清白的良民,跟眾反賊混在一起,走又走不脫,真是倒黴之極了。」

  這天晚上,張朝唐等歇在聖峰嶂山腳下的一所店房裏,待次日一早上山。眾人正要吃晚飯,忽然一人奔進店來,叫道:「孫相公到啦!」此言一出,店中客人十之八九都立即站起,湧出店去。楊鵬舉一扯張朝唐的衣袖,說道:「瞧瞧去。」

  走出店房,只見眾人夾道垂手肅立,似在等什麼人。過了一陣,西面山道上傳來一陣馬蹄聲,眾人都提高了腳跟張望,只見一個四十來歲的書生騎在馬上,緩緩而來。他見眾人站在道旁迎接,催馬快行,馳到跟前,跳下馬來。

  那書生一路過來,和眾人逐一點頭招呼。他走到張朝唐跟前,見他也是書生打扮,微微一愕,雙手一拱,問道:「這位是誰?」張朝唐道:「在下姓張,請教閣下尊姓大名。」那書生道:「在下姓孫,名仲壽。」張朝唐拱手說道:「久仰,久仰。」孫仲壽微微一笑,進店房去了。

  晚飯過後,楊鵬舉低聲對張朝唐道:「這姓孫的書生相公顯是很有權勢。張公子,你去跟他說說,請他放咱們走。大家是讀書人,話總容易說得通。」

  張朝唐心想不錯,踱到孫仲壽門口,咳嗽一聲,舉手敲門。只聽到房裏有誦讀詩文之聲,他敲了幾下,讀書聲就停了。

  房門打開,孫仲壽迎了出來,說道:「客店寂寞,張兄來談談,最好不過。」張朝唐一揖進去,見桌上放著一本攤開的手抄書本,一瞥之下,見寫著「遼東」、「寧遠」、「臣」、「皇上」等等字樣,似是一篇奏章。張朝唐只怕又觸人所忌,不敢多看,便坐了下來。

  孫仲壽先請問他家世淵源,張朝唐據實說了。孫仲壽說道:「張兄這番可來得不巧了。中華朝政糜爛,不知何日方得清明。以兄弟之見,張兄還是暫回浡泥,俟中華聖天子在位,再來應試的為是。」張朝唐稱是,說道正要歸去。接著把自己如何躲避官差、楊鵬舉如何相救、如何得到竹牌等事說了一遍,只是夜中見到箱內人頭一事略去不提。

  孫仲壽道:「我們在此相遇,可算有緣。明日張兄隨小弟上山,也好知道我中土的一件千古奇冤。只要不向外人洩露此行所見所聞,小弟擔保張兄決無災害。」張朝唐謝了,卻不敢多問。

  孫仲壽問起浡泥國人的風土人情,聽張朝唐所述,皆是聞所未聞,喟然說道:「不知幾時我中華百姓才得如浡泥國一般,安居樂業,不憂溫飽,共享太平之福?」

  兩人直談到二更天時,張朝唐才告別回房。楊鵬舉已等得十分心焦,聽他轉告了孫仲壽之言,才放下了心。

  次日正是中秋佳節,張朝唐、楊鵬舉和張康隨著大眾一早上山。中午時分,半山裏有十多人擔著飯菜等候,都是素菜,眾人吃了,休息一陣,繼續再行。

  此後一路都有人把守,盤查甚嚴。查到張楊三人時,孫仲壽點一點頭,把守的人便不問了。張朝唐暗叫:「好險!要是昨晚沒跟他這一夕談話,今日是死是活,實所難料。」

  傍晚時分,已到山頂,數百名漢子排隊相迎。

  山上疏疏落落有數十間房屋,最大的一座似是所寺廟。這些屋宇模樣也甚平常,並無碉堡望樓等守禦設施,不像是盜幫山寨。

  楊鵬舉在山下見了眾人的勢派,料想山上建構必定雄偉威武,壁壘森嚴,哪知渾不是這麼回事,暗暗稱奇。他在江湖上混了十多年,見聞算得廣博,這一次卻半點摸不著頭腦。更有一樁奇事,這些人萬里來會,瞧各人神情親密,都是知交好友,但相見時卻殊無歡愉之意,並不大聲談笑,每人神色間都顯悲戚憤慨。

  張楊三人給引進一間小房,一會兒送進飯菜。四盤都是素菜。張朝唐和楊鵬舉悄悄議論,猜不透這些人到底在幹什麼,對孫仲壽所說「千古奇冤」云云,更難明所指。

  次日張楊二人起身後,用過早點,在山邊漫步,只見到處都是長大漢子。有的頭上疤痕累累,有的斷手折足,個個是身經百戰、飽曆風霜的模樣。張楊兩人怕生事惹禍,走了一會便即回房,不再出去。這天整日吃的仍是素菜。楊鵬舉肚裏暗罵:「他媽的賊強盜死了老祖宗,叫老子吃這般嘴裏淡出鳥來的青菜豆腐。」

  傍晚時分,忽聽得鐘聲嘡嘡。不久一名漢子走進房來,說道:「孫相公請兩位到殿上觀禮。」張楊二人跟他出去。張康也想跟去,那人道:「小兄弟,你早些睡吧。」

  張楊二人隨著他繞過幾間瓦屋,來到寺廟之前。張朝唐抬頭看時,見一塊橫匾上寫著「忠烈祠」三個大字,心想:「原來是座祠堂,不知供的是誰?」隨著那漢子穿過前堂和院子,見兩旁陳列著兵器架子,架上刀槍斧鉞、叉矛戟鞭,十八般兵刃一應俱全,都擦得雪亮耀眼。

  來到大殿,但見殿上黑壓壓地坐滿了人,總有兩三千之眾。張楊二人暗暗心驚,不料想這荒山之上,竟聚集了這許多人。

  張朝唐抬頭看時,只見殿中塑著一座神像,本朝文官裝束,但頭戴金盔,身穿緋袍,外加黃色罩甲,左手捧著一柄寶劍,右手手執令旗。那神像臉容清臒,三綹長須,狀貌威嚴,身子稍側,目視遠方,眉梢眼角之間,似乎帶有憂思。神像兩側供著兩排靈位。張朝唐隔得遠了,看不清楚神主上所書的名諱。大殿四壁掛滿了旌旗、盔甲、兵刃、馬具之類,旌旗或黃或白、或紅或藍,也有黃色鑲紅邊的,有的是白色鑲紅邊。

  張朝唐滿腹狐疑,但見滿殿人眾容色悲戚,肅靜無聲。忽然神像旁一個身材瘦長的漢子站了起來,點燭執香,高聲叫道:「致祭。」殿上登時黑壓壓地跪得滿地,張朝唐和楊鵬舉也只得跟著跪下。

  孫仲壽越眾而前,捧住祭文朗誦起來。楊鵬舉不懂祭文中文縐縐的說些什麼,張朝唐卻愈聽愈驚。

  只聽得祭文文意甚是憤慨激昂,既把滿清韃子罵了個狗血淋頭,而對當今崇禎皇帝竟也絲毫不留情面,說他「昏庸無道,不辨忠奸」、「剛愎自用,傷我元戎」、「自壞神州萬里長城,甘為炎黃苗裔罪人」。對當今皇上如此肆口痛詆,豈不是公然要造反了嗎?張朝唐聽得驚疑不定。哪知祭文後面愈來愈凶,竟把崇禎皇帝的列祖列宗也罵了個痛快,什麼「功勳蓋世則魏公被毒,底定中土而青田受鴆」,那是說明太祖殺害徐達、劉基等功臣之事;後來又罵神宗亂征礦稅,荼毒百姓;熹宗任用閹黨,朝中清流君子,不是殺頭,便是入獄,如熊廷弼等守土抗敵大臣,都慘遭殺害。

  這篇祭文理直氣壯,一字一句都打入張朝唐心坎裏去,他雖遠在外國,但中土大事,也曾知聞。祭文後半段是「我督師威震寧遠,殲彼巨酋」等一大段頌揚武功的文字,更後來又再痛駡崇禎殺害忠良。

  張朝唐聽到這裏,才知道這神像原來是連破清兵、擊敗清太祖努爾哈赤、使清人聞名喪膽的薊遼督師袁崇煥。他抬頭再看,見那神像栩栩如生,雙目遠矚,似是痛惜異族入侵,占我河山,傷我黎民,恨不能複生而督師遼東,以禦外侮。

  這時祭文行將讀完,張朝唐卻聽得更加心驚,原來祭文最後一段是與祭各人的誓言,立誓:「並誅明帝清酋,以雪此千古奇冤,而慰我督師在天之靈。」祭文讀畢,贊禮的人唱道:「對督師神像暨列位殉難將軍神主叩首。」眾人俯身叩頭。

  一個幼童全身縞素,站在前列,轉身伏在地下向眾人還禮。張朝唐和楊鵬舉又吃了一驚,原來這幼童便是那天農舍中所遇的小小牧童。

  眾人叩拜已畢,站起身來,都是淚痕滿面,悲憤難禁。孫仲壽對張朝唐道:「張兄大才,小弟這篇祭文有何不妥之處,請予刪削。」張朝唐連稱:「不敢。」孫仲壽命人拿過文房四寶來,說道:「小弟邀張兄上山,便是要借重海外才子大手筆,于我袁督師的勳業更增光華。也好叫世人知道,袁督師蒙冤遭難,普天共憤,中外同悲,並非只是我們舊部的一番私心。」

  張朝唐心想,你叫我上山,原來為此,不由得好生為難。袁崇煥被朝廷處死,是因崇禎糊塗昏庸,不明忠奸是非,聽信奸臣和太監的挑撥,天下都知冤枉。自己在浡泥之時,也曾聽得幾個廣東商人痛哭流涕地說起過。但既由皇帝下旨而明正典刑,再說冤枉,便是誹謗今上。皇帝若是知道了,一紙詔書來到浡泥國,連父親都不免大受牽累。可是孫仲壽既這麼說,在勢又不能拒絕,情急之下,靈機忽動,想起在浡泥國時所看過的兩部小說,一部是《三國演義》,一部是《精忠岳傳》。他讀書有限,不能如孫仲壽那麼駢四驪六地大做文章,當下微一沉吟,振筆直書:「黃龍未搗,武穆蒙冤。漢祚待複,諸葛星殞。嗚呼痛哉,伏維尚饗。」他說的是古人,萬一這篇短短的祭文落入皇帝手中,也不能據此而定罪名。

  孫仲壽本想他是一個海外士人,沒什麼學問,也寫不出什麼好句子來,只盼他稱讚幾句袁督師的功績,也就是了,待見他寫下了這六句,十分高興。張朝唐把袁崇煥比之于諸葛亮和岳飛,自是推崇備至,無以復加。清人為金人後裔,皆為女真族,自稱後金,滿清初立國時,國號便仍稱為「金」。岳飛與袁崇煥皆抗金有功而死于昏君奸臣之手,兩人才略遭遇,頗有相同之處,倒不是胡亂瞎比的。

  孫仲壽把這幾句話向眾人解釋了,大家轟然致謝,對張楊兩人神態登時便親熱得多,不再以外人相待了。孫仲壽道:「張兄文筆不凡,武穆諸葛這兩句話,榮寵九泉。小弟待會叫他們刻在祠堂旁邊的石上,要令後人得知,我們袁督師英名遠播,連萬里之外的異邦士民也盡皆仰慕。」張朝唐作揖遜謝。

  各人叩拜已畢,各就原位坐下。那贊禮的人又喊了起來:「某某營某將軍」、「某某鎮某總兵」,喊了一個武將官銜,便有一人站起來大聲說話。張朝唐聽了官銜和言中之意,得知這些人都是袁崇煥的舊部。他被害之後,各人憤而離軍,散處四方,今日是袁督師遭難的三周年忌辰,是以在他故鄉廣東東莞附近的聖峰嶂相聚,祭奠舊帥。聽他們話中之意,似乎尚有什麼重大圖謀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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