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新修版白馬嘯西風 | 上頁 下頁


  李文秀一呆,在這世界上,她第一次懂得「陷阱」的意義。人家知道小鳥兒要吃麥子,便撒了麥子,引著牠走進了死路。她年紀還小,不知道幾千年來,人們早便再說著「人為財死,鳥為食亡」這兩句話。她只隱隱的感到了機謀的可怕,覺到了「引誘」的令人難以抗拒。當然,她只感到了一些極模糊的影子,想不明白中間包藏著的道理。

  那男孩玩弄著天鈴鳥,使牠發出一些痛苦的聲音。李文秀道:「你把小鳥兒給了我,好不好?」那男孩道:「那你給我甚麼?」李文秀伸手到懷裏一摸,她甚麼也沒有,不禁有些發窘,想了一想,道:「趕明兒我給你縫一隻好看的荷包,給你掛在身上。」那男孩笑道:「我才不上這個當呢。明兒你便賴了。」李文秀脹紅了臉,道:「我說過給你,一定給你,為甚麼要賴呢?」那男孩搖頭道:「我不信。」月光之下,見李文秀左腕上套著一隻玉鐲,發出晶瑩柔和的光芒,隨口便道:「除非你把這個給我。」

  玉鐲是媽媽給的,除了這隻玉鐲,已沒有紀念媽媽的東西了。她很捨不得,但看了那天鈴鳥可憐的樣子,終於把玉鐲褪了下來,說道:「給你!」

  那男孩沒想到她居然會肯,接過玉鐲,道:「你不會再要回吧?」李文秀道:「不!」那男孩道:「好!」於是將天鈴鳥遞了給她。李文秀雙手合著鳥兒,手掌中感覺到牠柔軟的身體,感覺到牠迅速而微弱的心跳。她用右手的三根手指輕輕撫摸一下鳥兒背上的羽毛,張開雙掌,說道:「你去吧!下次要小心了,可別再給人捉住。」天鈴鳥展開翅膀,飛入了草叢之中。男孩很奇怪,問道:「為甚麼放了鳥兒?你不是用玉鐲換了來的麼?」他緊緊抓住了鐲子,生怕李文秀又向他要還。李文秀道:「天鈴鳥又飛,又唱歌,不是很快活麼?」

  男孩側著頭瞧了她一會,問道:「你是誰?」李文秀道:「我叫李文秀,你呢?」男孩道:「我叫蘇普。」說著便跳了起來,揚著喉嚨大叫了一聲。

  蘇普比她大了兩歲,長得很高,站在草地上很有點威武。李文秀道:「你力氣很大,是不是?」蘇普非常高興,這小女孩隨口一句話,正說中了他最引以為傲的事。他從腰間拔出一柄短刀來,說道:「上個月,我用這把刀砍傷了一頭狼,差點兒就砍死了,可惜給逃走了。」

  李文秀很是驚奇,道:「你這麼厲害?」蘇普更加得意了,道:「有兩頭狼半夜裏來咬我家的羊,爹不在家,我便提刀出去趕狼。大狼見了火把便逃了,我一刀砍中了另外一頭。」李文秀道:「你砍傷了那頭小的?」蘇普有些不好意思,點了點頭,但隨即加上一句:「那大狼倘使不逃走,我就一刀殺了牠。」他話雖這麼說,自己卻實在沒把握。但李文秀深信不疑,道:「惡狼來咬小綿羊,那是該殺的。下次你殺到了狼,來叫我看,好不好?」蘇普大喜,昂然道:「好啊!等我殺了狼,就剝了狼皮送給你。」李文秀道:「謝謝你啦,那我就給爺爺做一條狼皮墊子。他自己那條已給了我啦。」蘇普道:「不!我送給你的,你自己用。你把爺爺的還給他便了。」李文秀點頭道:「那也好。」

  在兩個小小的心靈之中,未來的還沒有實現的希望,跟過去的事實沒有多大分別。他們想到要殺狼,好像那頭惡狼真的已經殺死了。

  便這樣,兩個小孩子交上了朋友。哈薩克的男性的粗獷豪邁,和漢族的女性的溫柔仁善,相處得很和諧。

  過了幾天,李文秀做了一隻小小的荷包,裝滿了麥糖,拿去送給蘇普。這一件禮物使這小男孩很出乎意料之外,他用小鳥兒換了玉鐲,已經覺得佔了很大便宜。哈薩克人天性的正直,使他認為應當有所補償,於是他一晚不睡,在草原上捉了兩隻天鈴鳥,第二天拿去送給李文秀。這一件慷慨的舉動未免是會錯了意。李文秀費了很多唇舌,才使這男孩明白,她所喜歡的是讓天鈴鳥自由自在,而不是要捉了來讓牠受苦。蘇普最後終於懂了,但在心底,總是覺得她的善心有些傻氣,古怪而可笑。

  ***

  日子一天天的過去,在李文秀的夢裏,爸爸媽媽出現的次數漸漸稀了,她枕頭上的淚痕也漸漸少了。她臉上有了更多的笑靨,嘴裏有了更多的歌聲。當她和蘇普一起牧羊的時候,草原上常常飄來了遠處青年男女對答的情歌。李文秀覺得這些情緻纏綿的歌兒很好聽,聽得多了,隨口便能哼了出來。當然,她還不懂歌裏的意義,為甚麼一個男人會對一個女郎這麼念念不忘?為甚麼一個女郎要對一個男人這麼傾心?為甚麼情人的腳步聲令心房劇烈地跳動?為甚麼窈窕的身子叫人整晚睡不著?只是她清脆地動聽地唱了出來。聽到的人都說:「這小女孩的歌兒唱得真好,那不像草原上的一隻天鈴鳥麼?」

  到了寒冷的冬天,天鈴鳥飛到南方溫暖的地方去了,但在草地上,李文秀的歌兒仍然響著:

  「啊,親愛的牧羊少年,請問你多大年紀?你半夜裏在沙漠獨行,我和你作伴願不願意?」

  歌聲在這裏頓了一頓,聽到的人心中都在說:「聽著這樣美麗的歌兒,誰不願意要你作伴呢?」

  跟著歌聲又響了起來:

  「啊,親愛的你別生氣,誰好誰壞一時難知。要戈壁沙漠便為花園,只須一對好人聚在一起。」

  聽到歌聲的人心底裏都開了一朵花,便是最冷酷最荒蕪的心底,也升起了溫暖:「倘若是一對好人聚在一起,戈壁沙漠自然成了花園,誰又會來生你的氣啊?不管怎樣,我一生一世也不會生你的氣!」老年人年輕了幾十歲,年輕人心中洋溢歡樂。但唱著情歌的李文秀,卻不懂得歌中的意思。

  聽她歌聲最多的,是蘇普。他也不懂這些草原上情歌的含意,直到有一天,他們在雪地裏遇上了一頭惡狼。

  ***

  這一頭狼來得非常突然。蘇普和李文秀正並肩坐在一個小丘上,望著散在草原上的羊群。

  就像平常一樣,李文秀跟他說著故事。這些故事有些是媽媽從前說的,有些是計老人說的,另外的是她自己編的。蘇普最喜歡聽計老人那些驚險的出生入死的故事,最不欣賞李文秀自己那些孩子氣的女性故事,但一個驚險故事反來覆去的說了幾遍,便變成了不驚不險,於是他也只得耐心的聽著:白兔兒怎樣找不到媽媽,小花狗怎樣去幫牠尋找。突然之間,李文秀「啊」的一聲,向後翻倒,一頭大灰狼尖利的牙齒咬向她的咽喉。

  這頭狼從背後悄無聲息的襲來,兩個小孩誰都沒有發覺。李文秀曾跟媽媽學過一些武功,自然而然的將頭一側,避開了兇狼對準著她咽喉的一咬。蘇普見這頭惡狼這般高大,嚇得腿也軟了,但他立即想起:「非救她不可!」從腰間拔出短刀,撲上去一刀刺在大灰狼的背上。

  灰狼的骨頭很硬,短刀從牠背脊上滑開了,只傷了一些皮肉。但灰狼也察覺了危險,放開了李文秀,張開血盆大口,突然縱起,雙足搭在蘇普的肩頭,便往他臉上咬了下去。

  蘇普一驚之下,向後便倒。那灰狼來勢似電,雙足跟著按了下去,白森森的獠牙已觸到蘇普臉頰。李文秀嚇得幾乎動彈不得,但仍鼓起勇氣,拉住灰狼尾巴用力向後拉扯。大灰狼給她一拉之下,退了一步,但牠餓得慌了,後足牢牢據地,叫李文秀再也拉牠不動,跟著又是一口咬落。

  只聽得蘇普大叫一聲,兇狼已咬中他左肩。李文秀驚得幾乎要哭了出來,鼓起平生之力一拉。灰狼吃痛,張口呼號,卻把咬在蘇普肩頭的牙齒鬆了。蘇普迷迷糊糊的送出一刀,正好刺中在狼肚腹上柔軟之處,這一刀直沒至柄。他想要拔出刀來再刺,那灰狼猛地躍起,在雪地裏打了幾個滾,仰天死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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