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新修版白馬嘯西風 | 上頁 下頁


  他這番功夫果然沒白做,就在當天晚上,霍元龍和陳達海所率領的豪客,衝進了這片綠洲,大肆擄掠。這一帶素來沒有盜匪,哈薩克人雖然勇武善戰,但是先全沒防備,族中精壯男子又剛好大舉在北邊獵殺危害牛羊的狼群,在帳蓬中留守的都是老弱婦孺,竟給這批來自中原的豪客攻了個措手不及。七名哈薩克男子被殺,五個婦女給擄了去。這群豪客也曾闖進計老人的茅屋裏,誰也沒對一個老人、一個哈薩克孩子起疑。李文秀滿臉泥污,躲在屋角落中,誰也沒留意到她眼中閃耀著的仇恨和悲哀的光芒。她卻看得清清楚楚,父親的佩刀懸在霍元龍腰間,母親的金銀小劍插在陳達海腰帶之中。這是她父母決不離身的兵刃,她年紀雖小,卻也猜到父母定然遭到了不幸。

  第四天上,哈薩克的男子們從北方拖了一批狼屍回來了,當即組織了隊伍,去找這批漢人強盜復仇。但在茫茫的大漠之中,卻已失卻了他們的蹤跡,只找到了那五個被擄去的婦女。那是五具屍身,全身衣服被脫光了,慘死在大漠之上。他們也找到了白馬李三和金銀小劍三娘子的屍身,一起都帶了回來。

  李文秀撲在父母的屍身上哀哀痛哭。一個粗暴的哈薩克人提起穿著皮靴的大腳,重重踢了她一腳,粗聲罵道:「真主降罰的強盜漢人!」

  計老人抱了李文秀回家,不去跟這個哈薩克人爭鬧。李文秀小小的心靈之中,只是想:「為甚麼惡人這麼多?誰都來欺侮我?」

  半夜裏,李文秀又從睡夢中哭醒了,一睜開眼,只見床沿上坐著一個人。她驚呼一聲,坐了起來,卻見計老人凝望著她,目光中愛憐橫溢,神情溫柔,撫摸她頭髮,說道:「別怕,別怕,是爺爺。」李文秀淚水如珍珠斷線般流了下來,伏在計老人懷裏,把他衣襟全哭濕了。計老人道:「孩子,你沒了爹娘,就當我是你的親爺爺,跟我住在一起。爺爺會好好照料你。」

  李文秀哭著點頭,想起了那些殺害爸爸媽媽的惡人,又想起了踢了她一腳的那個兇惡的哈薩克漢子。這一腳踢得好重,使她腰裏腫起了一大塊,她不禁又問:「為甚麼誰都來欺侮我?我又沒做壞事?」

  計老人嘆口氣,說道:「這世界上給人欺侮的,總是那些沒做壞事的人。」他從瓦壺裏倒了一碗熱奶茶,瞧著她喝下了,又替她攏好被窩,說道:「秀兒,那個踢了你一腳的人,叫做蘇魯克。他也是個正直的好人。」李文秀睜著圓圓的眼珠,很是奇怪,道:「他……他是好人麼?」計老人點頭道:「不錯,他是好人。他跟你一樣,一天之中死了兩個最親愛的人,一個是他妻子,一個是他大兒子。都是給那批惡人強盜害死的。他只道漢人都是壞人。他用哈薩克話罵你,說你是『真主降罰的強盜漢人』。你別恨他,他心裏的悲痛,實在跟你一模一樣。不,他年紀大了,心裏的悲痛,可比你更加多得多,深得多。」

  李文秀怔怔聽著,她本來也沒怎麼恨這個滿臉鬍子的哈薩克人,只是見了他兇狠的模樣很是害怕,這時忽然想起,那個大鬍子的雙眼之中滿含著眼淚,只差沒掉下來。她不懂計老人說的,為甚麼大人的悲痛會比小孩子更深更多,但對這個大鬍子卻不自禁的生了同情,覺得他也很可憐。

  窗外傳進來一陣奇妙的宛轉的鳥鳴,聲音很遠,但聽得很清楚,又甜美,又淒涼,便像一個少女在唱著清脆而柔和的歌。

  李文秀側耳聽著,鳴歌之聲漸漸遠去,終於低微得聽不見了。她悲痛的心靈中得到了一絲安慰,呆呆的出了一會神,低聲道:「爺爺,這鳥兒唱得真好聽。」

  計老人道:「是的,唱得真好聽!那是天鈴鳥,鳥兒的歌聲像是天上的銀鈴。這鳥兒只在晚上唱歌,白天睡覺。有人說,這是天上的星星掉下來之後變的。又有些哈薩克人說,這是草原上一個最美麗、最會唱歌的少女死了之後變的。她的情郎不愛她了,她傷心死的。」李文秀迷惘地道:「她最美麗,又最會唱歌,為甚麼不愛她了?」

  計老人出了一會神,長長的嘆了口氣,說道:「世界上有許多事,你小孩子不懂的。」這時候,遠處草原上的天鈴鳥又唱起歌來了。

  唱得令人心中又是甜蜜,又是淒涼。

  ***

  就這樣,李文秀住在計老人的家裏,幫他牧羊煮飯,兩個人就像親爺爺、親孫女一般。晚上,李文秀有時候從夢中醒來,聽著天鈴鳥的歌唱,又在天鈴鳥的歌聲中回到夢裏。她夢中有江南的楊柳和桃花,爸爸的懷抱,媽媽的笑臉……

  過了秋天,過了冬天,李文秀平平靜靜過著日子,她學會了哈薩克話,學會了草原上的許許多多事情。

  計老人會釀又香又烈的美酒,哈薩克的男人就最愛喝又香又烈的美酒。計老人會醫牛羊馬匹的疾病,哈薩克人那些受了重傷、生了重病的牲口,說甚麼也治不好,往往就讓他治好了。牛羊馬匹是哈薩克人的性命,他們雖不喜歡漢人,卻少他不得,只好用牛羊來換他又香又烈的美酒,請了他去給牲口治傷治病。

  哈薩克人的帳蓬在草原上東西南北的遷移。計老人通常不跟著他們遷移,多半留在綠洲中自己的茅屋裏,等著他們回來。他只養少少幾頭牛、十幾頭羊,用不著經常遷遊,追逐水草。

  一天晚上,李文秀又聽到了天鈴鳥的歌聲,只是牠越唱越遠,隱隱約約地,隨著風聲飄來了一些,跟著又聽不到了。李文秀悄悄穿衣起來,到屋外牽了白馬,生怕驚醒計老人,將白馬牽得遠遠地,這才跨上馬,跟著歌聲走去。

  草原上的夜晚,天很高、很藍,星星很亮,青草和小花散播著芳香。

  歌聲很清晰了,唱得又婉轉,又嬌媚。李文秀的心跟著歌聲而狂喜,輕輕跨下馬背,讓白馬自由自在的嚼著青草。她仰天躺在草地上,沉醉在歌聲之中。

  那天鈴鳥唱了一會,便飛遠幾丈。李文秀在地下爬著跟隨,她聽到了鳥兒撲翅的聲音,看到了這隻淡黃色的小小鳥兒,見牠在地下啄食。牠啄了幾口,又向前飛一段路,又找到了食物。

  天鈴鳥吃得很高興,突然間啪的一聲,長草中飛起黑黝黝的一件東西,將天鈴鳥罩住了。

  李文秀的驚呼聲中,混和著一個男孩的歡叫,只見長草中跳出來一個哈薩克男孩,得意地叫道:「捉住了,捉住了!」他用外衣裹著天鈴鳥,鳥兒驚慌的叫聲,鬱悶地隔著外衣傳出來。

  李文秀又吃驚,又憤怒,叫道:「你幹甚麼?」那男孩道:「我捉天鈴鳥。你也來捉麼?」李文秀道:「幹麼捉牠?讓牠快快活活的唱歌不好麼?」那男孩笑道:「捉來玩。」將右手伸到外衣之中,再伸出來時,手裏已抓著那隻淡黃色的小鳥。天鈴鳥不住撲著翅膀,但那裏飛得出男孩的掌握?

  李文秀道:「放了牠吧,你瞧牠多可憐?」那男孩道:「我一路撒了麥子,引得這鳥兒過來。誰叫牠吃我的麥子啊?哈哈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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