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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十一 俠婦人


三十三劍客圖

  董國慶,字元卿,饒州德興(在今江西省)人,宋徽宗宣和六年進士及第,被任為萊州膠水縣(在今山東省)主簿。其時金兵南下,北方交兵,董國慶獨自一人在山東做官,家眷留在江西。中原陷落後,無法回鄉,棄官在鄉村避難,與寓所的房東交情很好。房東憐其孤獨,替他買了一妾。

  這妾侍不知是哪裏人,聰明美貌,見董國慶貧困,便籌劃賺錢養家,盡家中所有資財買了七八頭驢子、數十斛小麥,以驢牽磨磨粉,然後騎驢入城出售麵粉,晚上帶錢回家。每隔數日到城中一次。這樣過了三年,賺了不少錢,買了田地住宅。

  董與母親妻子相隔甚久,音訊不通,常致思念,日常鬱鬱寡歡。妾侍好幾次問起原因。董這時和她情愛甚篤,也就不再隱瞞,說道:「我本是南朝官吏,一家都留在故鄉,只有我孤身漂泊,茫無歸期。每一念及,不禁傷心欲絕。」妾道:「為何不早說?我有一個哥哥,一向喜歡幫人家忙,不久便來。到那時可請他為夫君設法。」

  過了十來天,果然有個長身虯髯的人到來,騎了一匹高頭大馬,帶著十餘輛車子。妾道:「哥哥到了!」出門迎拜,使董與之相見,互敘親戚之誼,設筵相請。飲到深夜,妾才吐露董日前所說之事,請哥哥代籌善策。

  當時金人有令,宋官逃匿在金國境內的必須自行出首,坦白從寬,否則被人檢舉出來便要處死。董已洩漏了自己身分,疑心二人要去向官府告發,既悔且懼,抵賴道:「沒有這會事,全是瞎說!」

  虯髯人大怒,便欲發作,隨即笑道:「我妹子和你做了好幾年夫妻,我當你是自己骨肉一般,這才決心幹冒禁令,送你南歸。你卻如此見疑,要是有甚麼變化,豈不是受你牽累?快拿你做官的委任狀出來,當作抵押,否則的話,天一亮我就縛了你送官。」董更加害怕,料想此番必死無疑,無法反抗,只好將委任狀取出交付。虯髯人取之而去。董終夜涕泣,不知所措。

  第二天一早,虯髯人牽了一匹馬來,道:「走罷!」董國慶又驚又喜,入房等妾同行。妾道:「我眼前有事,還不能走,明年當來尋你。我親手縫了一件衲袍(用布片補綴縫拼而成的袍子)相贈。你好好穿著,跟了我哥哥去。到南方後,我哥哥或許會送你數十萬錢,你千萬不可接受,倘若非要你收不可,便可舉起衲袍相示。我曾於他有恩,他這次送你南歸,尚不足以報答,還須護送我南來和你相會。萬一你受了財物,那麼他認為已是夠報答,兩無虧欠,不會再理我了。你小心帶著這件袍子,不可失去。」

  董愕然,覺得她的話很是古怪,生怕鄰人知覺報官,便揮淚與妾分別。上馬疾馳,來到海邊,見有一艘大船,正解纜欲駛。虯髯客命他即刻上船,一揖而別。大船便即南航。董囊中空空,心下甚窘,但舟中人恭謹相待,敬具飲食,對他的行縱去向卻一句也不問。

  舟行數日,到了宋境,船剛靠岸,虯髯人早已在水濱相候,邀入酒店洗塵接風,取出二十兩黃金,道:「這是在下贈給太夫人的一點小意思。」董記起妾侍臨別時的言語,堅拒不受。虯髯人道:「你兩手空空的回家,難道想和妻兒一起餓死麼?」強行留下黃金而去。董追了出去,向他舉起衲袍。虯髯人駭詫而笑,說道:「我果然不及她聰明。唉,事情還沒了結,明年護送美人兒來給你罷。」說著揚長而去。

  董國慶回到家中,見母親、妻子、和兩個兒子都安好無恙,一家團圓,歡喜無限,互道別來情由。他妻子拿起衲袍來細看,發覺布塊的補綴之處隱隱透出黃光,拆開來一看,原來每一塊縫補的布塊中都藏著一片金葉子。

  董國慶料理了家事後,到京城向朝廷報到,被升為宜興尉。第二年,虯髯人果然送了他愛妾南來相聚。

  丞相秦檜以前也曾陷身北方,與董國慶可說是難友,所以特別照顧,將董國慶失陷在金國的那段時期都算作是當差的年資,不久便調他赴京升官,辦理軍隊糧餉的事務,數月後便死了。他母親汪氏向朝廷呈報,得自宣教郎追封為朝奉郎,並任命他兒子董仲堪為官,那是紹興十年三月間之事。(出洪邁《夷堅志》)

  故事中提到了秦檜。乘這機會談談這個歷史上有名的奸相。

  秦檜,字會之,建康(今南京)人。在靖康年間,他是有名的主戰派。皇帝派他隨同張邦昌去和金人講和,秦檜道:「是行專為割地,與臣初議矛盾,失臣本心。」堅決不去。後來金人要求割地,皇帝召開廷議,重臣大官中七十人主張割地,三十六人反對,秦檜是這三十六人的首領。

  後來金兵南下,汴京失守,徽欽二帝被擄,金人命百官推張邦昌為帝。「百官軍民皆失色不敢答」。秦檜大膽上書,誓死反對,其中說道:「檜荷國厚恩,甚愧無報,今金人擁重兵,臨已拔之城,操生殺之柄,必欲易姓,檜盡死以辨。」書中大罵張邦昌:「張邦昌在上皇時,附會權幸,共為蠹國之政。社稷傾危,生民塗炭,固非一人所致,亦邦昌為之也。天下方疾之如仇讎。若付之土地,使主人民,四方豪傑必共起而誅之。」書中又稱:「必立邦昌,則京師之民可服,天下之民不可服;京師之宗子可滅,天下之宗子不可滅。檜不顧斧鉞之誅,言兩朝之利害,願複嗣君位,以安四方。」在那樣的局面之下,敢於發如此大膽的議論,確是極有風骨,天下聞之,無不佩服。

  後來金人終於立張邦昌為帝,擄了秦檜北去。

  秦檜被俘虜這段期間,到底遭遇如何,史無可考,但相信一定是大受虐待,終於抵抗不了威脅,屈膝投降。一般認為,他所以得能全家南歸,是金人暗中和他有了密約,放他回來做奸細的。金人當然掌握了他投降的證據和把柄,使他無法反悔,從此終身成為金國的大間諜。由於他以前所表現的氣節,所以一到朝廷,高宗就任他為禮部尚書。

  秦檜當權時力主和議,但真正決定和議大計的,其實還是高宗自己。當時文臣武將,大都反對與金人講和。《宋史·秦檜傳》有這樣一段記載:紹興八年「十月,宰執入見,檜獨身留言:『臣僚畏首尾,多持兩端,此不足與斷大事。若陛下決欲講和,乞專與臣議,勿許群臣預。』帝曰:『朕獨委卿。』檜曰:『臣亦恐未便,望陛下更思三日,容臣別奏。』又三日,檜複留身奏事。帝意欲和甚堅,檜猶以為未也,曰:『臣恐別有未便,欲望陛下更思三日,容臣別奏。』帝曰『然。』又三日,檜複留身奏事如初,知上意確不移,乃出文字,乞決和議,勿許群臣預。」

  這段文字記得清清楚楚,說明了誰是和議的真正主持人。一般所謂奸臣,是皇帝糊塗,奸臣弄權。但高宗一點也不糊塗,秦檜只是迎合上意,乘機攬權,至於殺岳飛等等,都不過是執行高宗的決策,而這樣做,也正配合了他作為金國大間諜的任務。

  周密的《齊東野語》中,記述了兩個大官拍秦檜馬屁的手法,可看到當時官場的風氣:方德帶兵駐在廣東,特製了一批蠟燭,燭裏藏以名貴香料,派人送給秦檜,厚賄相府管家,請他設法讓秦檜親自見到。管家叫使者在京等候機會。有一日,秦檜宴客,大張筵席之際,管家稟告:「府中蠟燭點完了,恰好廣東經略送了一盒蠟燭來,還未敢開。」秦檜吩咐開了來點,蠟燭一燃,異香滿堂,眾賓大悅。秦檜見此燭貴重,一點其數,共是四十九枝,心下奇怪為何不是整數,叫送禮的使者來問。使者道:「經略專門造了這批蠟燭獻給相爺,香料難得,共只造了五十枝,製成後恐怕不佳,點了一枝試驗,所以只剩了四十九枝。數目零碎,但不敢用別的蠟燭充數。」秦檜大喜,認為方德奉己甚專,又不敢相欺,不久便升他的官。

  另有一個鄭仲,在四川做宣撫使。秦檜大起府第,高宗親題「一德格天」四字,作為樓閣的匾額。格天閣剛剛完工,鄭仲的書信恰好到來,呈上地毯一條,極盡華貴之能事。秦檜命將地毯鋪在格天閣中,不料大小尺寸竟絲毫不錯,剛好鋪滿。秦檜默然不語,心下大為不滿,過不多時,便藉故將鄭仲撤職查辦。鄭仲造這條地毯,當然是事先暗中查明了格天閣地板的大小尺寸。秦檜自己是大特務頭子,對於鄭仲這種調查窺察他私事的特務手段,自是十分憎惡。

  秦檜一直到死,始終得高宗的信任寵愛,自然是深通做官之道。《鶴林玉露》中記載有一個小故事:秦檜夫人到宮內朝見,皇太后說起近來很少吃到大的子魚。(不知是甚麼魚,一定是當時杭州最名貴的魚。)秦夫人說:「臣妾家裏倒有,明天呈奉一百條來給太后。」回家後告知了丈夫。秦檜大急,知道這一下可糟了,皇太后吃不到好魚,自己家裏卻隨隨便便就拿出一百條來,豈不是顯得自己的享受比皇帝、皇太后還好得多?秦檜的妻子王氏生性陰險,傳說她參與殺岳飛之謀,以「捉虎易,放虎難」六字,促使秦檜下定決心,終於害死岳飛,然而講到做官的法門,究竟不及老奸巨猾的丈夫了。秦檜和門客商議一番之後,終於想出了一條妙計,第二天送了一百條青魚進宮去。青魚是普通的賤魚。皇太后哈哈大笑,說道:「我早說這秦老太婆是鄉下人,沒見過世面,果然不錯。青魚和子魚形狀有些相似,味道可大不相同,只不過魚身大而已。」這件趣事自必傳入皇帝耳中,母子兩人取笑秦檜是鄉下人之餘,覺得他忠厚老實,生活樸素,對他自又多了幾分好感。倘若送進宮去的真是一百條子魚,秦檜的相位不免有些危險了。秦檜當國凡十九年,他任內自然是壞事做盡。據《宋史·秦檜傳》記載,有不少作為是很具典型性的。《宋史》是元朝右丞相脫脫等所修,以異族人的觀點寫史,不至於故意捏造事實來譭謗秦檜。下面是《秦檜傳》中所記錄的一些事例。高宗和金人媾和,割地稱臣,民間多大憤。太學生張伯麟在壁上題詞:「夫差,爾忘越王殺爾父乎?」有人告發,被捉去打板子,面上刺字,發配充軍。夫差之父與越王戰,受傷而死,夫差為了報仇,派人日夜向他說這句話,以提高復仇的決心。張伯麟在壁上題這句話,當然是借古諷今,譏刺高宗忘了父親徽宗被金人所擄而死的奇恥大辱。

  秦檜下令禁止士人撰作史書,於是無恥文人紛紛迎合。司馬光的不肖曾孫司馬攸上書,宣稱《涑水紀聞》一書,不是他曾祖的著作。吏部尚書李光的子孫,將李光的藏書萬卷都燒了,以免惹禍。可是有一個名叫曹泳的人,還是告發李光的兒子李孟堅,說他讀過父親所作的私史,卻不自首坦白。於是李孟堅被充軍,朝中大官有八人受到牽累。曹泳卻升了官。「察事之卒,佈滿京城,小涉譏議,即捕治,中以深文。」所謂「中以深文」,即以胡亂羅織的罪名,加在亂說亂講之人的身上。

  有一個名叫何溥的人,迎合秦檜,上書,說程頤、張載這些大理學家的著作是「專門曲學」,須「力加禁絕」,「人無敢以為非」。

  許多文人學士紛紛撰文作詩,歌頌秦檜的功德,稱為「聖相」。若是拿他來和前朝賢相相比,便認為不夠,必須稱之為「元聖」。秦檜「晚年殘忍尤甚,數興大獄,而又喜諛佞,不避形跡。」不論贊他如何如何偉大英明,他都毫不怕醜,坦然而受,視力當然。「凡一時獻言者,非誦檜功德,則訐人語言,以中傷善類。欲有言者,恐觸忌諱,畏言國事。」

  「一時忠臣良將,誅鋤略盡。其頑鈍無恥者率為檜用,爭以誣陷善類為功。其矯誣也,無罪可狀,不過曰『謗訕』、曰『指斥』、曰『立黨沽名』、甚則曰『有無君心』。」說人內心不尊敬皇帝,也算是罪狀。

  《續資治通鑒》中說秦檜「初見財用不足,密諭江浙監司暗增民稅七八,故民力重困,饑死者眾。又命察事卒數百遊市間,聞言其奸惡者,即捕送大理獄殺之;上書言朝政者,例貶萬裏外。日使士人歌誦太平中興之美。士人稍有政聲名譽者,必斥逐之。」

  善政有「道統」,惡政也有「道統」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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