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十一 紅線


三十三劍客圖

  《紅線傳》是唐末袁郊所作《甘澤謠》九則故事中最精采的一則。

  袁郊在昭宗朝做翰林學士和虢州刺史,曾和溫庭筠唱和。《紅線傳》在《唐代叢書》 作楊巨源作。但《甘澤謠》中其他各則故事的文體及思想風格,和《紅線傳》甚為相似,

  相信此文當為袁郊所作。當時安史大亂之餘,藩鎮間又攻伐不休,兵連禍結,民不聊生。

  鄭振鐸說此文作於鹹通戊子(公元八六八年)。該年龐勳作亂,震動天下。袁郊此文當是反映了人民對和平的想望。

  故事中的兩個節度使薛嵩和田承嗣,本來都是安祿山部下的大將,安祿山死後,屬史思明,後來投降唐室而得為節度使,其實都是反覆無常的武人。

  紅線當時十九歲,不但身具異術,而且「善彈阮鹹,又通經史」,是個文武全才的俠女,其他的劍俠故事中少有這樣的人物。《紅線傳》所以流傳得這麼廣,或許是由於她用一種巧妙而神奇的行動來消弭了一場兵災,正合于一般中國人「大事化小事,小事化無事」的理想。

  唐人一般傳奇都是用散文寫的,但《紅線傳》中雜以若干晶瑩如珠玉的駢文,另有一股特殊的光彩。

  文中描寫紅線出發時的神態裝束很是細膩,在一件重大的行動之前,先將主角描述一番:「乃入鬧房,飾其行具,梳烏蠻髻,貫金雀釵,衣紫繡短袍,系青絲絢履,胸前佩龍文匕首,額上書太乙神名,再拜而行,倏忽不見。」

  盜金合的經過,由她以第一人稱向薛嵩口述,也和一般傳奇中第三人稱的寫法不同。 她敘述田承嗣寢帳內外的情形:「聞外宅兒止于房廊,睡聲雷動;見中軍卒步於庭下,傳叫風生……時則蠟炬煙微,爐香燼委。侍人四布,兵仗交羅。或頭觸屏風,鼾而鞍者,或手持巾拂,寢而伸者。」(與附錄中的文字微有不同,這一類傳奇小說多經傳鈔,並無定本)似乎是一連串動中有靜、靜中有動的電影鏡頭。她盜金合離開魏城後,將行二百里,「見銅台高揭,漳水東流。晨飆動野,斜月在林」,十七個字寫出了一幅壯麗的畫面。

  紅線敘述生前本為男子,因醫死了一個孕婦而轉世為女子,這一節是全文的敗筆。轉世投胎的觀念特別為袁郊所喜,《甘澤謠》另一則故事「圓觀」也寫此事。那自然都是佛教的觀念。

  結尾極是飄逸有致。紅線告辭時,薛嵩「廣為餞別,悉集賓僚,夜宴中堂。嵩以歌送紅線酒,請座客吟朝陽為詞,詞曰:『采菱歌怨木蘭舟,送客魂消百尺樓,還似洛妃乘霧去,碧天無際水空流。』歌竟,嵩不勝其悲。紅線拜且泣,因偽醉離席,遂亡所在。」這段文字既豪邁而又纏綿,有英雄之氣,兒女之意,明滅隱約,餘韻不盡,是武俠小說的上乘片段。

  附錄:《紅線》

  紅線,潞州節度使薛嵩青衣,善彈阮,又通經文,嵩遣掌箋表,號曰內記室。時軍中大宴,紅線謂嵩曰:「羯鼓之音調頗悲,其擊者必有事也。」嵩亦明曉音律,曰:「如汝所言。」乃召而問之,云:「某妻昨夜亡,不敢乞假。」嵩遽遣放歸。時至德之後,兩河未甯,初置昭義軍,以釜陽為鎮,命嵩固守,控壓山東。殺傷之餘,軍府草創。朝廷複遣嵩女嫁魏博節度使田承嗣男,嵩男娶滑州節度使令狐章女。三鎮互為姻婭,人使日浹往來。而田承嗣常患熱毒風,遇夏增劇。每曰:「我若移鎮山東,納其涼冷,可緩數年之命。」乃募軍中武勇十倍者得三千人,號外宅男,而厚恤養之。常令三百人夜直州宅,卜選良日,將遷潞州。

  嵩聞之,日夜憂悶,咄咄自語,計無所出。時夜漏將傳,轅門已閉,杖策庭除,唯紅線從行。紅線曰:「主自一月,不遑寢食。意有所屬,豈無鄰境乎?」嵩曰:「事系安危,非汝能料。」紅線曰:「某雖賤品,亦有解主憂者。」嵩乃具告其事,曰:「我承祖父遺業,受國家重恩,一旦失其疆土,即數百年勳業盡矣。」紅線曰:「易爾。不足勞主憂。乞放某一到魏郡,看其形勢,覘其有無。今一更首途,三更可以覆命。請先定一走馬兼具寒暄書,其他即俟某卻回也。」嵩大驚曰:「不知汝是異人,我之暗也。然事若不濟,反速其禍,奈何?」紅線曰:「某之行,無不濟者。」

  乃入閨房,飾其行具。梳烏蠻髻,攢金鳳釵,衣紫繡短袍,系青絲輕履。胸前佩龍文匕首,額上書太乙神名。再拜而倏忽不見。

  嵩乃返身閉戶,背燭危坐。常時飲酒,不過數合,是夕舉觴十餘不醉。忽聞曉角吟風,一葉墜露,驚而試問,即紅線回矣。嵩喜而慰問曰:「事諧否?」曰:「不敢辱命。」又問曰:「無傷殺否?」曰:「不至是。但取床頭金合為信耳。」紅線曰:「某子夜前三刻,即到魏郡,凡歷數門,遂及寢所。聞外宅男止于房廊,睡聲雷動。見中軍卒步於庭廡,傳呼風生。乃發其左扉,抵其寢帳。見田親家翁止于帳內,鼓跌酣眠,頭枕文犀,髻包黃縠,枕前露一七星劍。劍前仰開一金合,合內書生身甲子與北斗神名。複有名香美珍,散覆其上。揚威玉帳,但期心豁於生前,同夢蘭堂,不覺命懸於手下。甯勞擒縱,只益傷嗟。時則蠟炬光凝,爐香燼煨,侍人四布,兵器森羅。或頭觸屏風,鼾而鞍者;或手持巾拂,寢而伸或。某拔其簪珥,縻其襦裳,如病如昏,皆不能寤;遂持金合以歸。既出魏城西門,將行二百里,見銅台高揭,而漳水東注,晨飆動野,斜月在林。憂往喜還,頓忘於行役;感知酬德,聊副於心期。所以夜漏三時,往返七百里;入危邦,經五六城;冀減主憂,敢言其苦。」

  嵩乃發使遺承嗣書曰:「昨夜有客從魏中來,云:自元帥床頭獲一金合,不敢留駐,謹卻封納。」專使星馳,夜半方到。見搜捕金合,一軍憂疑。

  使者以馬撾扣門,非時請見。承嗣遽出,以金合授之。捧承之時,驚怛絕倒。遂駐使者止于宅中,狎以宴私,多其賜賚。明日遣使齎繒帛三萬匹,名馬二百匹,他物稱是,以獻於嵩曰:「某之首領,系在恩私。便宜知過自新,不復更貽伊戚。專膺指使,敢議姻親。役當奉轂後車,來則揮鞭前馬。所置紀綱僕號為外宅男者,本防他盜,亦非異圖。今並脫其甲裳,放歸田畝矣。」

  由是一兩月內,河北河南,人使交至。而紅線辭去。嵩曰:「汝生我家,而今欲安往?又方賴汝,豈可議行?」紅線曰:「某前世本男子,曆江湖間,讀神農藥書,救世人災患。時裏有孕婦,忽患蠱症,某以芫花酒下之。婦人與腹中二子俱斃。是某一舉殺三人。陰司見誅,降為女子。使身居賤隸,而氣稟賊星,所幸生於公家,今十九年矣。身厭羅綺,口窮甘鮮,寵待有加,榮亦至矣。況國家建極,慶且無疆。此輩背違天理,當盡弭患。昨往魏都,以示報恩。兩地保其城池,萬人全其性命,使亂臣知懼,烈士安謀。某一婦人,功亦不小。同可贖其前罪,還其本身。便當遁跡塵中,棲心物外,澄清一氣,生死長存。」嵩曰:「不然,遺爾千金為居山之所給。」紅線曰:「事關來世,安可預謀。」

  嵩知不可駐,乃廣為餞別:悉集賓客,夜宴中堂。嵩以歌送紅線,請座客吟朝陽為詞曰:「采菱歌怨木蘭舟,送別魂消百尺樓。還似洛妃乘霧去,碧天無際水長流。」歌畢,嵩不勝悲。紅線拜且泣,因偽醉離席,遂亡其所在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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