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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一〇回 收買人心(3)


  每日裏韋小寶都想去麗春院探望母親,只是酬酢無虛,始終不得其便。欽差大人的母親在揚州做妓女,這件事可萬萬揭穿不得,丟臉出醜事小,失了朝廷體統事大,何況他做大官已久,一直不接母親赴京享福,任由她淪落風塵,實是大大的不孝,給禦史參上一本,連皇帝也難以回護。心想只好等定了下來,悄悄換了打扮,去麗春院瞧瞧,然後命親兵把母親送回北京安居,務須做得神不知、鬼不覺才是。以前他一直打的是足底抹油的主意,但見風色不對,立刻快馬加鞭,逃之夭夭,不料官兒越做越大,越做越開心,這時竟想到要接母回京,那是有意把這宮兒長做下去了。

  過得數日,這一晚是揚州府知府吳之榮設宴,為欽差洗塵。吳之榮從道台那裏聽到,欽差曾有以禪智寺為行轅之意,心想禪智寺的精華,不過寺前一個芍藥圃,欽差大人屬意該寺,必是喜歡賞花。他善於逢迎,早於數日之前,便在芍藥圃畔搭了一個花棚。乃是命高手匠人以不去皮的松樹搭成,樹上的枝葉一仍如舊,棚內桌椅皆用天然樹石,棚內種滿花木青草,再以竹節引水,流轉棚周,淙淙有聲,端的是極見巧思,飲宴其間,便如是身在山野一般,比之富貴人家雕梁玉砌的華堂,又是別有一般風味。

  那知韋小寶是個庸俗不堪之人,周身沒半根雅骨,來到花棚,第一句便問道:「怎麼這裏有個涼棚?啊,是了,定是廟裏和尚搭來做法事用的,放了焰口,便在這裏施飯給餓鬼吃。」吳之榮一番心血,全然白用了,不由得臉色十分尷尬。

  吳之榮還道欽差大臣有意諷刺,登時周身的不自在,陪笑道:「卑職見識淺陋,這裏佈置不當大人的意,實在該死。」韋小寶見眾賓客早就肅立恭候,巡撫、布政司等都是相識的,招呼了便即就座。其餘賓客不是名士,便是有功名頂戴的鹽商。揚州的筵席十分考究繁富,單是酒席之前的茶果細點,便有數十種之多,韋小寶雖是本地土生,卻也不能盡識。

  喝了一會茶,日影漸漸西斜。日光照在花棚外數千株芍藥之上,璀燦華美,真如織錦一般。韋小寶越看芍藥越是生氣,想起當年被寺中僧人毆辱,恨不得立時將所有的芍藥盡數拔起來燒了,只是須得想個藉口,才好下手。正尋思間,那巡撫笑道:「韋大人,聽大人口音,似乎也在淮揚一帶住過的。淮揚水土厚,所以既出人才,也產好花。」眾官只知欽差是正黃旗滿洲人,這幾日聽他說話,頗有揚州鄉音,所以乘機捧他一捧。韋小寶心中正在想禪智寺的僧人可惡,登時脫口而出:「揚州就是和尚不好。」

  巡撫一怔,不明他真意何指。布政司是個乖覺而有學識的人,接口道:「韋大人所見甚是。揚州的和尚勢利,奉承官府,欺辱窮人,那是自古已然。」韋小寶大喜,笑道:「是啊,大人是讀書人,知道書上寫得有的。」布政司笑道:「唐朝王播碧紗籠的故事,不就是出在揚州的嗎?」韋小寶最愛聽故事,忙問:「什麼『黃布比沙龍』的故事?」

  那布政司道:「這故事就出在揚州石塔寺。唐朝乾元年間,那石塔寺叫作木蘭院,詩人王播年輕時家中貧苦……」韋小寶心想:「原來這人叫作王播,不是一塊黃布。」聽他續道:「……在木蘭院寄居。廟裏和尚吃飯時撞鐘為號,王播聽到鐘聲,也就去飯堂吃飯。和尚們討厭他,有一次大家先吃飯,吃完了飯再撞鐘。王播聽到鐘聲,走進飯堂,只見僧眾早已散去,飯菜已吃得乾乾淨淨……」韋小寶在桌上一拍,怒道:「他媽的和尚可惡。」布政司道:「是啊,吃一餐飯,費得幾何?當時王播心中慚愧,在壁上題詩道:『上堂已了各西東,慚愧闍黎飯後鐘。』」

  韋小寶問道:「『闍黎』是什麼傢伙?」眾官和他相處多日,知道欽差大人不是讀書人,旗人的功名富貴多不從讀書而來,那也不以為奇。布政司道:「闍黎就是和尚了。」韋小寶點頭道:「原來就是賊禿。後來怎樣?」布政司道:「後來王播做了大官,朝廷派他鎮守揚州,他又到木蘭院去。那些和尚自然對他大為奉承。他去瞧瞧當年牆上所題的詩還在不在,只見牆上黏了一塊名貴的碧紗,將他題的兩句詩籠了起來,以免損壞。王播很是感慨,在後面又續了兩句詩道:『三十年前塵土面,如今始得碧紗籠。』」

  韋小寶道:「他定是把那些賊禿捉來大打板子了?」布政司道:「王播是風雅之士,想來題兩句詩稍示譏諷,也就算了。」韋小寶心道:「倘若是我,那有這麼容易罷手的?不過要我題詩,可也沒有本事。老子只會拉屎,不會題詩。」

  說了一會故事,撤茶斟酒。韋小寶見王進寶一口一杯,喝得甚是爽快,心念一動,說道:「王將軍,你曾說戰馬吃了芍藥,那就特別雄壯,是不是?」

  韋小寶一面說,一面大做眼色。王進寶不明其意,說道:「這個……」韋小寶道:「皇上採購名種好馬,什麼蒙古馬、西域馬、川馬、滇馬,皇上都吩咐咱們要小心飼養,是不是?」康熙著意于畜馬,王進寶是知道的,便道:「大人說得是。」韋小寶道:「你熟知馬性,在北京之時,你說如給戰馬吃了芍藥花,奔跑起來便快上一倍。皇上這般愛馬,咱們做奴幸的,自該上仰聖意。倘若把這裏的芍藥花一古腦兒掘起,送到京師,交給兵部車駕司喂馬,皇上得知,必定龍顏大悅。」

  眾人一聽,臉上神色個個十分古檉。芍藥花能壯馬,那倒是第一次聽見,瞧王進寶唯唯否否的模樣,顯是不以為然,只是不敢公然駁回而已。但韋小寶開口皇上,閉口皇上,抬出皇帝這頂大帽子來,又有誰敢稍示異議?眼見這千餘株異種芍藥盡數毀於他手,揚州從此少了一個名勝,卻不知這位韋大人何以如此痛恨這些芍藥?人人面面相覷,說不出話來。

  知府吳之榮道:「韋大人學識淵博,真是教人佩服。這芍藥根叫做赤芍,《本草綱目》中是有的,說道功能去瘀活血。芍藥的名稱中有個『藥』字,可見古人就知它是良藥。馬匹吃了芍藥,血脈暢通,自然奔馳如飛。將來大人回京,卑職派人將這裏的芍藥花都掘了,請大人帶回京城。」眾官一聽,心中都暗罵吳之榮卑鄙無恥,為了迎逢上官,竟要毀去揚州的美景。韋小寶拍手笑道:「吳大人辦事幹練,好得很,好得很。」吳之榮大為得意,忙下座請安,說道:「謝大人誇獎。」

  那布政司走出花棚,來到芍藥叢中,摘了一朵碗口大的芍藥花,回入座中,雙手呈給韋小寶,笑道:「請大人將這朵花插在帽上,卑職有個故事說給大人聽。」韋小寶一聽又有故事,便接過花來,只見那朵芍藥瓣作深紅,每一瓣花瓣攔腰有一條黃線,甚是嬌豔,便插在帽上。那布政司道:「恭喜大人,這芍藥有個名稱,叫作『金帶圍』,乃是異常少見的名種。古書上記載得有,見到這『金帶圍』的,日後會做宰相。」

  韋小寶笑道:「那有這麼准?」布政司道:「這故事出於北宋年間。那時韓魏公韓琦鎮守揚州,就是這禪智寺前的芍藥圃中,忽然有一株芍藥開了四朵大花,花瓣深紅,腰有金錢,便是這金帶圍了。這種芍藥從所未有,極是珍異。下屬稟報上去,韓魏公駕臨觀賞,十分喜歡,見花有四朵,便想再請三位客人,一同賞花。」

  韋小寶從帽上將花取下再看,果覺紅黃相映,分外燦爛。那一條金色橫紋,更是百花所無。布政司道:「那時在揚州的有兩位出名人物,一是王珪,一是王安石,都是大有才學見識之人。韓魏公心想,花有四朵,人只三個,未免美中不足,另外請一個人罷,名望卻又配不上。正在躊躇,忽有一人來拜,卻是陳升之,那也是一位名士。韓魏公大喜,次日在這芍藥圃前大宴,將四朵金帶圍摘了下來,每人頭上簪了一朵。這故事叫做『四相簪花宴』,這四人後來都做了宰相。」

  韋小寶笑道:「這倒有趣。這四位仁兄,都是有名的讀書人,會做詩做文章,兄弟可比不上了。」布政司道:「那也不然。北宋年間,講究讀書人做宰相。我大清以馬上得天下,皇上最看重的卻是有勇有謀的英雄好漢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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