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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八三回 毒打火燒(1)


  康親王道:「你不日就去雲南,今日哥哥作個小東,一來慶賀你封了子爵,二來給你餞行。」攜著他手出得宮來,這次卻不是去康親王府,來到東城一所精緻的宅第。這屋子雖沒康親王府宏偉,但雕樑畫棟,花木山石,陳設得甚是奢華。

  康親王道:「兄弟,你瞧這間房子怎樣?」韋小寶笑道:「好極,好極!王爺真會享輻。這是小福晉的住所麼?」康親王微笑不答,邀他走進大廳。廳上已等著許多貴官,索額圖、多隆等都出來相迎,「恭喜」之聲,不絕於耳。康親王笑道:「咱們今日慶賀韋大人高升,按理他應當坐首席才是。不過他是本宅主人,只好坐主位了。」韋小寶奇道:「什麼本宅主人?」康親王笑道:「這所宅子,是韋大人的子爵府。做哥哥的跟你預備的。車夫、廚子、僕役、婢女,全都有了。匆匆忙忙的,只怕很不周全,兄弟見缺了什麼,只管吩咐,命人到我家裏來搬便是,哈哈,哈哈!」

  韋小寶驚喜交集,自己幫了康親王這個大忙,不費分文本錢,不擔絲毫風險,雖然明知他定有酬謝,卻萬想不到竟會送這樣一件重禮,一時說不出話來,只道:「……這個……那怎麼可以?」康親王捏了捏他手,說道:「咱哥兒倆是過命的交情,那還分什麼彼此?來來來,大夥兒喝酒。那一位不喝醉的,今日不能放他回去。」

  這一席酒喝得盡歡而散。韋小寶貴為子爵,禦膳房的職司已經交卸,就不用再回宮做太監的了。這一晚睡在富麗華貴的臥室之中,放眼不是金器銀器,就是綾羅綢緞,忽想:「他奶奶的,我若在這子爵府開座妓院,十間麗春院也比下去了。」

  次日一早去見九難,告知皇帝派他去雲南送婚。九難道:「很好,我陪你一起去。」韋小寶大喜,轉頭向阿珂瞧去。九難道:「阿珂也去。」韋小寶更是喜從天降,這個喜訊,便是皇帝連封他一百個子爵也比不上。從九難處告辭出來,便去天地會的下處。

  陳近南沉吟道:「皇帝對吳三桂如此寵倖,一時是扳他不倒的了,不過這實是大好機會,小寶,吳三桂這奸賊不造反,咱們要激得他造反,激不成功,就冤枉他造反。我本該和你同去,只是二公子落入了施琅之手,我須得在此設法相救。其餘這裏的眾兄弟,你都帶了去雲南吧。」

  韋小寶道:「師父,那二公子是個壞人,你不用救他了,救了出來,只怕反而後患無窮。」陳近南歎了口氣。道:「話是不錯,不過國姓爺和王爺待我恩義深重,我粉身碎骨,難以報答。二公子是王爺愛子,那是非救不可了。」韋小寶道:「施琅這傢伙如此可惡,我去在韃子皇帝面前說些壞話,砍了他的腦袋。」陳近南站起身來,朗聲道:「那倒不必,施琅這廝自負得緊,你師父也未必弱於他了,這番要好好鬥他一鬥。假手韃子殺他,不是英雄好漢。」說時翹首外望,豪氣昂然。

  韋小寶道:「是。那麼這裏眾位兄弟,還是留著相助師父,否則弟子放心不下。」陳近南拍拍他肩膀,溫言道:「難得你如此孝心。搭救二公子,我已想定了計謀,倒也不須人多。誅殺吳三桂是當前第一大事,咱們須得傾全力以赴,一救出二公子,我也趕來雲南。咱們可不能讓沐家著了先鞭。」韋小寶點頭道:「倘若給沐家王府先得了手,今後我們天地會要奉他們號令,那可差勁得很了。」

  陳近南伸手搭搭他脈搏,又命他伸出舌頭瞧瞧,臉上深有憂色:道:「你身上所中的毒,怎麼又轉了毒性?幸好一時也不會發作。我傳你的內功,暫且不可再練,以防毒性侵入經脈,今後難以驅除。」韋小寶大喜,心想:「你叫我不練功夫,真是求之不得,這是你自己說的,以後可不能怪我。」

  數日後諸事齊備,韋小寶率領御前侍衛、驍騎營、天地會群雄、神龍教的矮尊者等人,辭別了康熙和太后,護送建甯公主前赴雲南。九難和阿珂扮作了宮女,混入人群之中。天地會群雄和矮尊者也都喬裝改扮,算是韋小寶的親隨。韋小寶跨下康親王所贈的玉聰馬,前呼後擁,得意洋洋的往南進發。

  一路之上,官府盡力鋪張供應,對這位賜婚使大人自是巴結奉承,馬屁拍到了十足十。韋小寶心花怒放,自從出差以來,從未有如這次那麼舒服神氣,心想:「老婊子不爭氣,只生了一個女兒,倘若一口氣生他媽的十七八個,老子專做送嫁大臣,送了一個又一個。這一輩子吃喝玩樂,金銀珠寶花差花差,可比幹什麼都強了。」

  這一日到了鄭州,知府迎接一行人在當地大富紳鄧家的花園中歇宿。盛宴散後,建甯公主又把韋小寶召去閒談。自從出京以來,日日都是如此。韋小寶生怕公主拳打腳踢,每一次均要錢老本和馬彥超隨伴在側,不論公主求懇也好,發怒也好,決不遣開兩人單獨和她相對。這一晚三人來到公主臥室外的小廳之中,公主要韋小寶坐了,錢馬二人站立其後。其時方當盛暑,公主穿了一件薄羅衫子,兩名宮女手執團扇,在她身後撥扇。公主臉上紅撲撲地,嘴唇上滲出一滴滴細微汗珠,容色甚是嬌豔,韋小寶心想:「公主雖不及我老婆美貌,也算是一等一的人才了。吳應熊這小子娶得了她,當真豔福不淺。」

  公主側著頭,說道:「小桂子,你熱不熱?」韋小寶道:「還好。」公主道:「你不熱,為什麼額頭這許多汗?」韋小寶伸袖子抹了抹汗,笑了笑,卻不回答。這時一名宮女捧進一隻五彩大瓷缸來,說道:「啟稟公主,這是孟知府供奉的冰鎮酸梅湯,請公主消暑消渴。」公主喜道:「好,裝一碗給我嘗嘗。」

  一名宮女取過一隻碎瓷青花碗,斟了一碗酸梅湯,雙手捧到公主面前。公主取匙羹嘗了一口,籲了口氣,道:「難為他小小鄭州府,也藏得有冰。」酸梅湯中一股清甜的桂花香氣彌漫室中,小小冰塊和匙羹撞擊有聲,韋小寶和錢馬二人不禁唾涎欲滴。公主道:「大家熱得很了,每個人斟一大碗給他們。」韋小寶和錢馬二人謝了,冰冷的酸梅湯喝入口中,一股涼氣直透胸臆,說不出的暢快,片刻之間,三人便都喝得乾乾淨淨。

  公主道:「這樣大熱天趕路,也真夠受的,打從明兒起,咱們每天只行四十里,一早動身,待太陽出來了便停下休息。」韋小寶道:「公主體貼下人,大家都感恩德,就只怕時日耽擱久了。」公主笑道:「怕什麼?我不急,你倒著急?讓吳應熊這小子等著好了。」

  韋小寶微笑,正待答話,突然頭腦中一暈,身子晃了一晃。公主道:「怎樣?熱得中暑了麼?」韋小寶道:「怕……怕是剛才酒喝多了。公主殿下,奴才要告辭了。」公主道:「酒喝多了?那麼每個人再喝一碗酸梅湯醒酒。」韋小寶道:「多……多謝。」

  宮女又斟了三碗酸梅湯來。錢馬二人也感頭腦暈眩,當即大口喝下,突然間兩人天旋地轉,倒了下來,兩隻瓷碗登時摔得粉碎。韋小寶一驚,只覺眼前金星亂冒,一碗酸梅湯尚未喝得一口,已盡數潑在身上,轉眼間便人事不知了。

 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,昏昏沉沉中似乎大雨淋頭,迷迷糊糊的待欲睜眼,又是一場大雨淋了下來,過得片刻,腦子稍覺清醒,只覺身上冰涼,忽聽得格的一笑,睜開眼來,只見公主笑嘻嘻的望著自己。韋小寶「啊」的一聲,發覺自己躺在地下,忙想支撐起身,那知手足都已被綁住。他大吃一驚,掙扎了幾下,竟是絲毫動彈不得。但見自己已移身在公主臥房之中,全身濕淋淋的都是水,突然之間,發覺身上衣服已被脫清光,赤條條的一絲不掛,這一下更是嚇得昏天黑地,叫道:「怎……怎麼啦?」燭光之下,只見房中只有公主一人,眾宮女和錢馬二人都已不知去向,驚道:「我……我……」

  公主道:「你……你……你怎麼啦?對我竟敢如此無禮?」韋小寶道:「他們呢?」公主俏臉一沉,道:「你兩個從人,我瞧著惹厭,早已砍了他們的頭。」韋小寶不知此言是真是假,但想這位公主行事不可以常理測度,錢馬二人,真的給她殺了,也不希奇。一轉念間,已猜到酸梅湯中給她作了手腳,說道:「酸梅湯中有蒙汗藥?」公主嘻嘻一笑,道:「你真聰明,就可惜聰明得遲了一些。」韋小寶道:「這蒙汗藥……你向侍衛們要來的?」想起自己釋放吳立身等人之時,曾向侍衛要蒙汗藥。建甯公主平時常向眾侍衛討教武功,和他們談論江湖上的奇事軼聞,向他們要些蒙汗藥來玩玩,自是毫不希奇。

  公主笑道:「你什麼都知道,就是不知道酸梅湯中有蒙汗藥。」韋小寶道:「公主比奴才聰明百倍,公主要擺佈我,奴才縛手縛腳,毫無辦法。」口頭敷衍,心下籌思脫身之策,公主冷笑道:「你賊眼骨溜溜的亂轉,打什麼鬼主意啊?」說著提起韋小寶那把匕首,揚了一揚,道:「你只消叫一聲,我就在你肚子上戳十八個窟窿。你說那時候你是死太監呢還是活太監?」

  韋小寶眼見匕首刃上寒光一閃一閃,心想:「這死丫頭、瘟丫頭,行事無法無天,這把匕首隨便在我身上什麼地方輕輕一劃,老子非歸位不可,只有先嚇得她不敢殺我,再行想法脫身。」說道:「那時候哪,我既不是死太監,也不是活太監,變成了吸血鬼,毒僵屍。」公主提起腳來,在他肚子上重重一踹,罵道:「死小鬼,你嚇我!」韋小寶痛得「啊」的一聲。公主罵道:「肚腸又沒踏出來,好痛嗎?喂,你猜猜看,我踏得你幾腳,肚腸就出來了?猜中了,就放你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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