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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六回 殺龜大會(1)


  韋小寶道:「是,弟子記住了。」白衣尼九難又道:「阿珂,你跟他年紀誰大些?」阿珂道:「自然是我大。」韋小寶道:「我大。」九難道:「好了,兩人別爭,先進師門為大,以後兩個別『阿珂姑娘』、『小惡人』的亂叫,一個是陳師姊,一個是韋師弟。」

  韋小寶大聲叫道:「陳師姊。」阿珂哼的一聲,礙著師父,不敢斥駡,卻狠狠白了他一眼。九難道:「阿珂,過去的一些小事,不可老是放在心上。這次小寶相救你我二人有功,就算他曾得罪過你,那也是抵償有餘了。」說到這裏,輕輕歎了口氣,心想:「這孩子聰明伶俐,只可惜幼遭不幸,是個太監。」轉念一想,說道:「小寶從前受人欺淩,被迫做了太監,你做師姊的當憐他孤苦,多照看著他些。這樣也好,彼此沒男女之分,練起功來,不須顧忌,方便得多。不過這件事可誰也不許說。」阿珂答應了,想到他是太監,過去對自己無禮也不大要緊,心中氣惱稍平,轉頭叫道:「鄭公子,你受了傷麼?」

  鄭克塽一跛一拐的走近,說道:「還好,只是腿上扭了筋。」想到先前把話說得滿了,自稱對付幾名喇嘛綽綽有餘,那知事到臨頭,竟是一敗塗地,全仗這小孩退敵,不由得滿臉羞慚。阿珂道:「師父,咱們怎麼辦?還是去河間府嗎?」九難沉吟道:「去河間府瞧瞧也好,只是須防那桑結喇嘛去而複來,眼下我又行動不便。」韋小寶道:「師父,你們還是在草堆上休息一會,我去找大車。」

  韋小寶出去不久,大車沒找到,卻向農家買了一輛牛車來,請九難等三人坐上,趕著牛車緩緩而行,幸喜桑結沒再出現,到得前面一個小市集上,賣了牛車,改雇兩輛大車。一路無話,兩日後到了河聞府,九難服了「雪參玉蟾丸」後,內傷痊癒甚快。這晚投店後,鄭克塽便出去打探消息,過了兩個多時辰,垂頭喪氣的回來,說道在城中到處探問「殺龜大會」之事,竟然沒一人得知。

  九難道:「『殺龜大會』原來的訊息,公子從何處得知?」鄭克塽道:「我父王在臺灣接到兩河大俠馮不破、馮不摧兄弟的來信,請父王派人主持『殺龜大會』,說道這大會定本月十五日在河間府舉行,算來已不過四天了。」九難點了點頭,緩緩的道:「馮氏兄弟?那是華山派的。」抬頭望著窗外,想起了昔時之事。鄭克塽道:「父母命我領人前來,料想馮氏兄弟必定派人在此迎迓,那知道……哼……!」說到這裏,臉上神色甚是氣憤。

  九難道:「說不定韃子得到了訊息,有甚異動,以致馮氏兄弟改了日子地方。」鄭克塽道:「就算如此,也該通知我啊。」正說話間,店小二來到門外,說道:「鄭客官,外面有人求見。」鄭克塽大喜,急忙出去,過了好一會,興匆匆的進來,說道:「馮氏兄弟親自來過了,著實向我道歉。他們說知道我帶了二十幾人來,這幾天一直在城外等侯迎接,那知道我們神不知、鬼不覺的來到了城裏。現在是擺設了大宴,為我洗塵接風,大家一起去。」九難搖頭道:「鄭公子一個兒去吧,也別提到我在這裏。」鄭克塽有些掃興,道:「師太既不喜煩擾,那麼請陳姑娘和韋兄弟同去。」九難道:「他們也不用去了,到大會正日,大家齊去赴會便是。」

  這晚鄭克塽喝得醉醺醺的回來。到得半夜,他的二十多名隨從也尋到了客店,只是每個人手足上都綁了木板繃帶,看來大是不雅。次日一早,鄭克塽向九難、阿珂、韋小寶三人大講筵席中的情形,說道馮氏兄弟對他好生相敬,請他坐了首席,不住頌揚鄭氏在臺灣獨豎義旗,抗拒滿清。九難問起有那些人前來赴會。鄭克塽道:「來的人已經很多,這幾天陸續還有得來,定了十五半夜裏,在城西十八裏的槐樹坪集會。半夜集會,是防清廷的耳目。其實馮氏兄弟過於把細,有這許多英雄好漢在此,就是有大隊清兵到來,也殺他們個落花流水。」

  九難細問與會英豪的姓名,鄭克塽卻說不上來,只道:「一起吃酒的有好幾人,為頭的幾十人一個個來向我為父王敬酒,他們自己報了門派姓名,一時之間可也記不起那許多。」九難就不言語了,心想:「這位鄭公子徒然外表生得好看,卻沒什麼才具,但願他哥哥比他英明能幹,否則的話,臺灣鄭氏可是後繼無人了。」

  在客店中又休養得幾日,九難傷勢已然全愈。她約束阿珂和韋小寶不得出外亂走,以免遇上武林人物,多生事端,鄭克塽卻是一早出外,直到半夜始歸,每日裏均有江湖豪俠設宴相請。

  到得十五那一日傍晚,九難穿起韋小寶買來的衣衫,喬裝成個中年婦人,頭上蒙以黑帕,臉上塗了黃粉,雙眉畫得斜斜下垂,再也認她不出。韋小寶和阿珂則是尋常少年少女的打扮。鄭克塽卻是一身綿袍,取去了辮子,竟然是穿了明朝王公的衣冠,神采栩栩。九難久已不見明室的冠戴,見了他的服色,心中又是歡喜,又是感慨。阿珂瞧著他的模樣,更是芳心如醉。只有韋小寶自慚形穢,肚裏暗暗罵了十七八聲「繡花枕頭王八蛋」。

  到得一更時分,延平王府的侍從趕了大車,載著四人來到槐樹坪赴會。那槐樹坪群山環繞,中間好大一片平地,原是鄉人趕集、賽會、做社戲的所在。

  只見平地上已黑壓壓的坐滿了人。鄭克塽一到,四下裏歡聲雷動,數十人迎將上來,將他擁入中間。九難自和阿珂、韋小寶遠遠坐在一株大槐樹下。這時東西南北,陸續有人到來,草坪上聚集的人越來越多。韋小寶心想:「吳三桂這奸賊結下的怨家也真多。我們天地曾和沐王府打賭,看是誰先殺了他。這王八蛋仇家千千萬萬,若是有人先下了手,那麼天地會和沐王府都不免輸了。」

  眼見一輪明月漸漸移到頭頂,草坪之中一個身材魁梧、白須飄動的老者站起身來,抱拳說道:「各位英雄安好,在下馮難敵有禮。」群雄站起還禮,齊聲道:「馮老英雄好。」九難低聲道:「他是馮氏兄弟的父親。」想起當日在華山之巔曾和他有一面之緣,那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,那時她以「阿九」之名和江湖豪俠相會,還是個十幾歲的少女,如今國破家亡,人事全非(按:阿九和馮難敵等事蹟,見拙作《碧血劍》。該書增刪修訂後,即將在《明報晚報》刊載),思之不由得心中一陣酸楚。當時馮難敵方當盛年,今日卻已垂垂老矣。他師祖穆人清、師父銅筆鐵算盤黃真想來均已不在人世,至於他師叔袁承志呢?這個人她當年對之刻骨相思,可是二十幾年,從來沒有得過他的一點訊息。她出家之後,十餘年來心如古井不波,今晚乍見故人,不由得千思萬緒,驀地裏都湧上心來。

  韋小寶見她眼眶中淚珠瑩然,心想:「師父見了這個馮老頭,為什麼忽然想哭,難道這老頭是她的舊情人麼?又難道馮氏兄弟是她跟馮老頭生的兒子麼?瞧師父的模樣,似乎對這老頭兒有舊情,我倒不妨從中撮合,讓她和老情人破什麼重圓。」

  只聽得馮難敵聲音洪亮,朗朗的說道:「眾位朋友,咱們今日在此相聚,大夥兒都知道乃是要圖謀一件大事。我大明花花江山為韃子所占,罪魁禍首,乃是那個十惡不赦、罪該萬死的……」說到這裏,四下群豪一齊叫道:「吳三桂!」眾人一齊叫了出來,當真便如轟雷一般,跟著有的大叫:「大漢奸!」有的大叫:「龜兒子!」有的大叫:「王八蛋!」有的大叫:「我操他十八代祖宗!」眾人罵了一陣,聲音漸漸歇了下來,突然有個孩子聲音大聲叫道:「我操他十九代祖宗的奶奶!」群雄本來都是十分憤恨,突然聽到這句罵聲,忍不住都哈哈大笑起來。

  這一聲叫駡,正是韋小寶所發。阿珂嗔道:「你怎麼說這種難聽的話?」韋小寶道:「大家都罵,我為什麼罵不得?」阿珂道:「人家那有罵得這麼難聽的?」韋小寶微微一笑,便不言語了,心想:「再難聽十倍的話,也還多得很呢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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