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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〇回 刺客行兇(4)


  韋小寶心中一寒,覺得這句話實在不易回答,當時這白衣尼行刺康熙,他情急之下挺身遮擋,可全沒想到要討好皇帝,只覺康熙是自己世上最親近之人,就像是親哥哥一樣,無論如何不能讓人殺了他。

  白衣尼冷冷的道:「滿洲韃子來搶咱們大明天下,還不算最壞的壞人,最壞的是為虎作倀的漢人,只求自己榮華富貴,什麼事都做得出。」說著眼光射到韋小寶臉上,緩緩的道:「我把你從這山峰上拋下去,你的護體神功還管不管用?」

  韋小寶大聲道:「當然不管用。其實也不用將我拋下山去,只須輕輕在我頭頂一掌,我的腦袋立刻碎成十七八塊。」白衣尼道:「那麼你討好韃子皇帝,還有什麼好處?」韋小寶大聲道:「我不是討好他。小皇帝是我的好朋友,他……他又說過要永不加賦,愛惜百姓。咱們江湖上的好漢子,義氣為重,要愛惜百姓。」其實他對康熙義氣倒確是有的,愛惜百姓什麼,卻是做夢也沒想到過,眼前性命交關,只好抬出這頂大帽子來抵擋一陣。

  白衣尼臉上閃過一陣遲疑之色,問道:「他說過要永不加賦,愛惜百姓?」韋小寶忙道:「不錯,不錯。也不知說過幾百遍了。他說韃子兵進關之後大殺百姓,大大的不該,什麼揚州十日,嘉定三屠,簡直是禽獸畜生做的事。他心裏不安,所以……所以要上五臺山來燒香拜佛,還下旨免了揚州、嘉定三年錢糧。」白衣尼點了點頭。

  韋小寶又道:「鼇拜這個大奸臣害死了許多忠良,小皇帝不許他害,他偏偏不聽,小皇帝大怒,就叫我殺他。師太,你若是殺了小皇帝,朝廷裏的大事就由太后作主了。這個老婊子壞得不得了,你要殺韃子,還是去殺了太后這個老婊子的好。」白衣尼瞪了他一眼,道:「在我面前,不可口出粗俗無禮的言語。」韋小寶道:「是,是!在你老人家跟前,以後七八十年之中,我再也不說半句粗俗的言語。」

  白衣尼抬頭瞧著天上白雲,不去理他,過了一會,問道:「太后有什麼不好?」韋小寶心想:「太后做的壞事,跟這師太全不相干,我得胡謅些罪名在她頭上。」說道:「太后說現在是大清的天下,應當把大明十七八代皇帝的墳墓都掘了,看看墳裏有什麼寶貝,又說天下姓朱的漢人都不大要得,應當家家滿門抄斬,免得他們來搶回大清的江山……」白衣尼大怒,右手一掌拍在石上,登時石屑紛飛,厲聲道:「這女人好惡毒!」

  韋小寶道:「可不是嗎?我勸小皇帝道,這種事萬萬做不得。」白衣尼哼了一聲道:「你有什麼學問,說得出什麼道理,勸得小皇帝信你的話?」

  韋小寶道:「哈哈,我的道理可大著哪。我說,皇上,一個人總是要死的。陽間你們滿洲人掌權,你可知陰世的閻羅王是漢人還是滿人?那些判官、小鬼、牛頭、馬面、無常鬼,是漢人還是滿人?他們個個是漢人。你在陽間欺壓漢人,總有一天,你要大大的糟糕。小皇帝說,小桂子,虧得你提醒。所以太后那些壞主意,小皇帝一句也不聽,反說要頒下銀兩,大修大明皇帝的墳,從洪武爺爺的修起,一直修到崇禎皇帝,對了,還有什麼福王、魯王、唐王、桂王。我記不清那許多皇帝。」白衣尼突然眼圈一紅,掉下淚來。

  但見一滴滴眼淚從她白袍上滾下,滴在草上,過了好一會,她伸衣袖一拭淚水,說道:「倘若真是如此,你不但無過,反而有極大功勞,要是我……要是大明列代皇帝的陵墓都教這……惡女人給掘了……」說到這裏,聲音哽咽,再也說不下去。她站起身來,走到一塊懸崖之上。

  韋小寶大叫:「師太,你……你千萬不可……不可自尋短見。」說著奔將過去,拉住了她衣角。

  白衣尼回頭道:「胡鬧!我為什麼要尋短見?」韋小寶道:「我見你很是傷心,怕你一時想不開。」白衣尼道:「我若是自尋短見,你回到皇帝身邊,從此大富大貴,豈不是好?」韋小寶道:「不,不!我做小太監,是迫不得已,韃子兵殺了我爸爸,我怎能認賊作……作那個爹?」白衣尼點點頭,道:「你倒也還有良心。」從身邊取出十幾兩銀子,交給他道:「給你作盤纏,你回揚州本鄉去吧。」韋小寶心想:「我賞人銀子,不是一千兩,也有五百兩,怎希罕你這點兒錢?這師太心腸軟,我索性討討她的好。」不接她銀子,突然伏在地下,抱住她腿,放聲大哭。

  白衣尼皺眉道:「幹什麼?起來,起來。」韋小寶道:「我……我不要銀子。」白衣尼道:「那你哭什麼?」韋小寶道:「我沒爹沒娘,從來沒人疼我,師太,你……你就像是我娘一樣。我自個兒常常想,有……有個好好疼我的媽媽就好了。」白衣尼臉上一紅,輕聲啐道:「胡說八道!我從小出家……」韋小寶道:「是,是!」站起身來,果然是淚痕滿臉,要知說哭便哭,原是他的絕技之一。

  白衣尼沉吟道:「我本要去北京,那麼帶你一起上路好了。不過你是個小和尚……」韋小寶心想:「同去北京,掇她殺了老婊子,倒也不錯。」

  太后雖然因他是神龍教白龍使,神態恭順,但他一想到太后,總是心中不寒而慄,他又曾答應康熙殺她,如何下手,卻是一件大大的難事,這白衣尼武功出神入化,要殺太后可說不費吹灰之力,便道:「我這小和尚是假的,下山後換過衣衫,便不打緊了。」白衣尼點點頭,更不說話,同下峰來。遇到險峻難行之處,白衣尼提住他衣領,輕輕巧巧的一躍而過。韋小寶大贊不已,將少林派武功貶得一錢不值。白衣尼不喜不怒,便似聽而不聞,待韋小寶說到第十二三遍時,白衣尼道:「少林派武功自有獨到之處,小孩兒家井底之蛙,不可信口雌黃。單以你這刀槍不入的護體神功而言,我就不會。」

  韋小寶一陣衝動,說道:「我這護體神功是假的。」解開外衣,露出那件黑色內衣,道:「這件衣衫才刀槍不入。」白衣尼伸手一扯,指上用勁,以她這一扯之力,連綱絲也扯斷了,可是那內衣竟然紋絲不動。她微微一笑,道:「原來如此。我本來奇怪,就算少林派內功當真了得,以你小小年紀,也決計練不到這火候。」心中解開了一個疑團,甚是高興,笑道:「你這孩子,說話倒是老實。」

  韋小寶暗暗好笑,一生之中,居然有人贊他老實,也當真是希罕之至,說道:「我對別人不大老實,對師太卻句句說的是實話,也不知是什麼緣故,多半是我把你當作是我……我媽媽……」白衣尼道:「以後別再說這話,難聽得很。」

  韋小寶應道:「是,是。」心道:「你在我胸口戳了這一下,到現在還沒痛完。我已叫了好幾聲媽媽,就算扯直了。」原來他叫人媽媽,就是罵人為婊子。得意之下,又向白衣尼瞧了一眼,見她容貌秀雅,氣象高華,不自禁的登生尊敬之心。他向來憊懶,對佛祖菩薩都沒什麼敬意,對師父陳近南也只是有些害怕,不敢暗中自稱「老子」而已,至於對洪教主、洪夫人等等,更是嘴頭恭順,心底鄙視,但此刻在白衣尼面前,竟然連心中也不敢放肆,适才叫了她幾聲媽媽,已然暗暗後悔。

  白衣尼和他自北邊下山,折而向東。到得一座市鎮,韋小寶便去購買衣衫,打扮成個少年公子模樣。他假扮喇嘛,護著順治離清涼寺時,幾十萬兩銀票便已放在懷中。一路之上吩咐店家供應精美素齋,服侍得白衣尼十分周到。這位白衣尼對菜肴美惡分辨甚精,便如出身于大富大貴之家一般,與那些少林僧全然不同。她雖不有意挑剔,但如菜肴精緻,便多吃幾筷。韋小寶有的是銀子,只要市上買得到,什麼人參、茯苓、銀耳、金錢菇,有多貴就買多貴。他掌管禦廚多時,太后、皇帝每逢佛祖誕、觀昔誕或是祈年大齋都要吃素,他點起素菜來自也十分在行,有時廚子不知如何烹飪,倒要他去廚房指點一番,煮出來倒也與禦膳有七八分相仿佛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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