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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七〇回 刺客行兇(3)


  韋小寶連連搖手,道:「我寧可在你身邊做小太監,一做活佛,再也難以跟你在一起。西藏王也好,東藏王也好。就算是地藏王,我也不做。」這幾句倒不是假話。他和康熙相處日久,兩人年歲相若,言談投機,雖然一個是小皇帝,一個是小太監,已如好朋友一般,若是遠遠分開,心中也真不舍。

  康熙笑道:「地藏王菩薩的名字也亂說得的?」推開房門,走了出來,向察爾珠和多隆道:「你二人辦事得力,朕有賞賜。」察爾珠和多隆大喜,磕頭謝恩。康熙道:「朕崇信佛法,果然這幾年來上體天心,菩薩保佑,國家平安,萬民康樂。韋小寶在這裏作朕替身,代我出家為僧,大大有功。」韋小寶也磕頭謝恩。

  康熙道:「現在韋小寶作朕替身已滿,隨我回宮,輪到察爾珠出家兩年,不過不是做和尚,而是做五臺山大喇嘛。你挑選二千名驍騎營的得力軍士,一起跟你做喇嘛。分駐山上十間大喇嘛寺。眾軍出家期間,餉銀加倍發給,另有恩賜。」察爾珠一怔,雖然不大願意,也只好謝恩。

  康熙道:「為善若欲人知,便非真善。此事吩咐眾人守口如瓶,不得洩漏,否則軍法從事,不假寬貸。多隆將五臺山的眾喇嘛都鎖拿回京,圈禁起來。派人去告知達賴活佛,說道皇上請這些喇嘛去北京崇揚佛法,明宣教義。過得七八十年,待得佛法昌盛,便送他們回西藏。」他說一句,察爾珠和多隆便應一句。

  韋小寶心下甚喜:「老子逃出生天,從此不做和尚了。」又想:「這些喇嘛再過得七八十年,還有命回家麼?他們大膽冒犯老皇爺,皇上寬洪大量,不殺他們的頭。監禁一世,那是大大的便宜了。」

  康熙又道:「韋小寶,升你為驍騎營正黃旗都統,仍兼御前侍衛副總管。察爾珠,你大喇嘛做得好,回京之後,派你去做提督。」兩人又都謝恩。

  韋小寶也不怎樣,心想正都統、副都統反正都是這麼一會事。察爾珠卻十分喜歡,要知京中大官極多,驍騎營都統不過得皇帝親信,單是驍騎營一營,八旗各有一個都統,便有八個都統,見到親王貝勒、將軍大臣,都得躬身請安,除了餉銀之外,又沒什麼油水,一放到外省去做提督,那可威風八面,財源廣進了。

  其時天已黎明,康熙吩咐去清涼寺拜佛。來到寺外,只見刀槍拋了一地,草間石上濺滿血漬,可見昨晚擒拿眾喇嘛時一場激戰,著實打得厲害。康熙入寺參拜了如來佛和文殊菩薩,便到後山順治參禪的小廟去察看,但見焦木殘磚。那座小廟早已焚毀一空,幾尊佛像也都燒成了焦炭。康熙暗暗心驚:「倘若父皇昨晚沒有逃出,竟然便燒在廟中,我……我……」一時不敢再往下多想,吩咐索頡圖施白銀一萬兩,重修小廟。他知父親不願張大其事,所以銀子也不便多給。

  回到大雄寶殿,眾少林僧都過來相見。他們知道這位小施主大有來頭,說不定還是親王貝勒。群僧雖不趨炎附勢,但他佈施巨金,重修小廟,都合十稱謝。澄通等也看出,那些假扮香客的隨從之中,有許多人身具武功。康熙來到父親出家之地,不願便去,說道:「我想在寶刹借住三五天,不知使得麼?」韋小寶道:「大施主光降,求之不得……」突然間砰的一聲巨響,泥沙紛紛而下,大雄寶殿頂上已穿了一洞,白影一晃,一團白色的物事直墮而下,卻是一個身穿白衣的僧人,手持長劍,向康熙撲去,叫道:「今日為大明天子復仇!」

  康熙急忙退後,多隆、察爾珠、康親王等因在皇帝之旁,都未攜帶兵刃,大驚之下,都向那人抓去。那人左手衣袖一振,一股強勁之極的厲風鼓蕩而出,多隆等七八人站立不穩,同時向後摔出去。

  澄心、澄光等齊叫:「不可傷人。」出手阻擱。那僧人又是袍袖一拂,少林寺澄字輩的僧人武功修為何等了得,各施絕技,一一化開,可是眾僧的虎爪功、龍爪手、拈花擒拿手、擒龍功等等,卻也沒能抓住了他。眾僧大駭之下,都是心念一閃:「天下有如此人物!」那白衣僧更不停留,又是一劍向康熙刺來。康熙背靠佛座供桌,已無可再退,暗道:「我命休矣!」

  韋小寶急躍而上,在康熙身前一擋,波的一聲,這一劍刺在他胸口,長劍一彎,竟沒刺入,韋小寶胸口劇痛,他早拔出匕首在手,回手一揮,已將敵劍斬為兩截。

  那白衣僧一呆之下,澄觀叫道:「不可傷我師叔!」一掌向他右肩拍落。白衣僧拋去斷劍,反掌一碰。澄觀只覺胸口熱血翻湧,眼前金星亂冒。

  白衣僧贊道:「好功夫!」他接了澄觀這一掌後,眼見四周高手甚眾,适才這一劍刺不進小和尚身中,更是大為駭異,當下不敢戀戰,右手一長,已抓住韋小寶領口,突然間身子拔起,從殿頂的破洞竄了出去。這一下去得快極,殿上空有三十六名少林高手,竟是沒一人來得及阻擋。

  澄心、澄光等急從破洞中跟著竄上,但見後山白影晃動,已在數十丈外,這人輕功之佳,實是匪夷所思。

  群僧眼見追趕不上,但本寺方丈被擒,追不上也得追,三十六僧大呼追去,只晃眼之聞,那團白色人影早已翻過山坳。

  韋小寶被他提著疾行,猶似騰雲駕霧一般,一棵棵大樹在身旁掠過。只覺越奔越高,心中說不出的害怕:「這賊禿一劍刺我不死,一定大大不服氣。他要改用別法,且看萬丈高峰上擲將下來,我這小賊禿會不會死?」突然那白衣僧一鬆手,將韋小寶擲下。

  韋小寶大叫一聲,跟著背心著地,卻原來只是摔在地下。白衣僧冷冷的瞧著他,說道:「聽說少林派有一門護體神功,刀槍不入,想不到你這小和尚倒會。」韋小寶聽她語音清亮,帶著三分嬌柔,微感詫異,看她臉時,只見雪白的一張瓜子臉兒,雙眉彎彎,鳳目含愁,竟是個美貌女子,約摸三十來歲年紀,只是剃了光頭,頂有香疤,原來不是和尚而是尼姑。

  韋小寶心中一喜:「尼姑總比和尚好說話些。」忙欲坐起,只覺胸口一痛,氣血翻阻,卻是适才給她刺的一劍,雖仗寶衣護身,未曾刺入肌膚,但她內力太強,已受了不輕的內傷,「啊喲」一聲,又即翻倒。

  那女尼冷冷的道:「我道少林神功有什麼了不起,其實也不過如此。」韋小寶道:「不瞞師太說,清涼寺的大雄寶殿之中那三十六名少林僧,有的是羅漢堂首座,有的是般若堂首座……哎唷……哎唷……個個都是少林派中一等一的頭挑高手。他們三十六人敵不過你師太一個人,早知如此,我也不入少林寺了,哎唷……拜了師太為師,當真是高上百倍。」

  常言道:千穿萬穿,馬屁不穿。韋小寶更是精通其中三昧。那白衣尼雖是武學中登峰造極的大高手,聽了這幾句話,冷峻的臉上也露出了一絲笑容,問道:「你叫什麼名字?在少林寺學藝幾年了?」

  韋小寶心想:「她從大雄寶殿頂上躍入,行刺皇上,說要為大明天子復仇。眼下我落入她手。和她親近親近,是為上策。只不過不知她跟天地會是友是敵,還是暫不吐露的為妙。」便道:「我是揚州窮人家的孤兒,爹爹給滿洲兵殺死了,從小給賣進了皇宮去做小太監,叫做小桂子。後來……」

  白衣女尼聽到他的名字,沉吟道:「小太監小桂子?好像聽過你的名字。韃子朝廷有個奸臣鼇拜,是給一個小太監殺死的,那是誰殺的?」韋小寶忙道:「是……是我殺的。」白衣尼將信將疑,道:「當真是你殺的?那鼇拜武功很高,號稱滿洲第一勇士,你怎麼殺他得了?」韋小寶慢慢坐起,說了擒拿鼇拜的經過,如何小皇帝下令動手,如何自己冷不防向鼇拜刺了一刀,如何將香灰撒入他的眼中,後來又如何在囚室之中刺他肚腹。這件事他已說過幾遍,每多說一次,油鹽醬醋便多加上一些。

  白衣尼靜靜聽完,歎了口氣,自言自語的道:「倘若當真如此,莊家那些寡婦們可真要多謝你了。」韋小寶喜道:「你老人家說的是莊家三少奶奶她們?她早謝過我了,還送了一個丫頭給我,叫作雙兒,這時候她一定急死啦,她……」白衣尼問道:「你又怎地識得莊家的人了?」韋小寶據實而言,最後道:「你老人家若是不信,可以去叫雙兒來問問她。」白衣尼道:「你知道三少奶和雙兒,那就是了。怎麼又去做了和尚?」

  韋小寶心想老皇爺出家之事,最好還是隱瞞,道:「康熙皇帝派我作他替身,到少林寺出家,後來又派我做清涼寺方丈,也不過一年光景。少林派的武功我學得很少,其實就算再學幾十年,把什麼韋陀掌、般若掌、拈花擒拿手等等都學全了,在你老人家眼前,那也是毫無用處。」白衣尼突然臉一沉,道:「你既是漢人,為什麼認賊作父,捨命去保護皇帝?真是生成的奴才胚子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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