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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六二回 少林為僧(2)


  這幾句話清脆嬌媚,輕柔欲融,韋小寶只聽得魂飛魄散,忍不住學道:「這個小……小法師怎麼會是什麼高僧?」這句話一學,輕薄無賴,表露無遺,兩個女郎固是沉下臉來,四名淨字輩的僧侶也覺這位小師叔祖太也失態,甚是羞愧。

  那藍衫女郎哼了一聲,道:「你是少林寺的高僧?」韋小寶道:「僧就是僧,卻不是什麼高僧,你瞧我這麼矮,只不過是個矮僧。」藍衫女郎雙眉一軒,朗聲道:「我們師叔說道,少林寺是天下武學的總匯,七十二門絕藝深不可測。我們姊妹倆心中好生羡慕,特來瞻仰,不料武功固是平平,寺裏和尚更加不守清規,油嘴滑舌,便如是市井流氓一般,令人好生失望。妹子,咱們走吧!」說著轉身出亭。

  淨清身子一晃,攔在她身前,說道:「女施主來到少林寺,行兇打人,就算要走,也得留下尊師的名號。」韋小寶聽到「行兇打人」四字,心想:「原來她們打過人了,怪不得淨清他們要不依爭吵。」只見淨清、淨濟二人左頰上都有個紅紅的掌印,顯是各吃了一記巴掌,又想:「少林寺的僧眾個個武功不低,居然躲不過這一記巴掌,那麼這兩個姑娘武功是十分厲害的了。」藍衣女郎道:「憑你們這一點功夫,也想要姑娘留下師父的名號,哼,你們配不配?」

  淨濟适才吃過她的苦頭,知道憑著自己這裏五人,確是無法截得她們,這兩個少女下山去一加宣揚,說來到少林寺中打了兩個和尚,揚長而去,對方連自己的來歷也不知道,少林寺的名頭往那裏擱去?便道:「我們四僧職司接待施主,出家人和氣為本,豈可妄自與人動手?兩位既要領教敝寺武功,還請少待,貧僧去請幾位師伯師叔來,讓兩位見見便了。」說著轉身往寺中奔去。

  突然間藍影一晃,淨濟怒喝:「你……」拍的一聲,摔了個筋斗,卻是那藍衫女郎搶了過去,伸足勾了他一交。淨濟一躍而起,大怒之下,揮右臂「倒打金鐘」,向她左肩擊去。藍衫女郎左手一帶,喀喇一聲響,竟將他右臂關節卸脫。只聽得喀喇,哎唷,格格之聲連響。她手法迅捷無此,頃刻之間,將淨清等三僧盡數打倒,使的都是「分筋錯骨手」,或斷腕骨,或折膝彎,四僧倒在地下,已全無抵禦之能。韋小寶嚇得手足無措,不知如何是好,突然間後領一緊,已被人抓牢,這一抓連著他後頸中要穴一起拿住,登時全身酸軟,使不出力氣。

  眼見藍衫女郎站在面前,那麼抓住他後領的自然是綠衫女郎了,他心中狂喜,大叫:「妙極,妙極!」只覺既給她這麼一抓,那就不枉了在這人世走一遭,最好她再在自己身上踢幾腳,在頭頂鑿幾拳,就算立時給打死了,那也是滋味無窮,豔福不淺。這時鼻中聞到一陣淡淡的幽香,便叫:「好香,好香!」

  藍衫女郎怒道:「這小賊禿壞得很,妹子,你把他鼻子割下來。」只聽得身後一個嬌媚的聲音道:「好!我先挖了他一雙賊忒兮兮的眼睛。」只覺一根溫軟膩滑的手指尖按到了他左眼皮上。韋小寶叫道:「你慢慢的挖,可別太快了。」那女郎奇道:「為什麼?」韋小寶道:「最好你這樣抓住我,抓一輩子,永遠不放。」那女郎怒道:「小和尚,你死在臨頭,還在跟我風言風語?」

  韋小寶只覺右眼陡然劇痛,那女郎竟然真的要挖出他眼珠,大駭之下,彎腰低頭,這時滿腔風情固然丟到了九霄雲外,而洪教主洪夫人所授的救命六招也都已忘得乾乾淨淨,雙手反撩,只盼格開她抓住自己後領的那只手,只是穴道被拿,出手全無力道。那女郎左手拍的一掌,打在他後心。韋小寶大叫:「哎喲,我的媽!」雙手反過來亂抓亂舞,突然之間,右手手掌中軟綿綿地,竟然抓住了那女郎胸口。

  那女郎驚羞交加,雙手自外向內抝入,兜住韋小寶的雙臂,喀喇一聲,已抝斷了他雙臂臂彎的關節。這招「乳燕歸巢」名目溫雅,卻是「分筋錯骨手」中一記極厲害的殺著,跟著飛起一腿,將韋小寶踢出丈許,砰的一聲,額角撞在亭柱之上,鮮血長流,痛得險險暈去。那女郎氣惱之極,寒光一閃,已拔出腰間一柄柳葉刀,一刀向韋小寶背心斬落。

  韋小寶一個打滾,滾到了亭心的石桌之下。那女郎一刀斬在地下,火花四濺,左足一腳踢出,將韋小寶從桌子底下踢了出來。藍衫女郎叫道:「妹子,不可殺人!」綠衫女郎恍若不聞,又是一刀,重重砍在韋小寶背上。韋小寶又叫:「哎喲,我的媽啊!」綠衫女郎再砍了兩刀,只砍得韋小寶奇痛徹骨,幸有寶衣護身,卻未致命。綠衫女郎還待再砍,藍衫女郎抽出刀來,當的一聲,將她一刀架住了,道:「這個小和尚活不成啦,咱們快走!」她想在少林寺殺了廟中僧人,這個禍闖得不小。

  綠衫女郎受了重大侮辱,突然間淚水如珍珠斷線般滾下雙頰,手臂一彎,一刀往自己脖子抹去。藍衫女郎大驚,急忙伸刀去格,雖將她刀刃擋開,但刀尖還是劃過頸中,鮮血直冒。藍衫女郎驚叫:「妹子……妹……你……你幹什麼?」綠衫女郎眼前一黑,暈倒在地。藍衫女郎拋下鋼刀,抱住了她,只是驚叫:「妹子,你……你死……死不得。」

  忽聽得身後有人說道:「阿彌陀佛,快快救治。」藍衫女郎哭道:「救……救不了啦。」只見一隻手從背後伸過,手指連動,點了綠衫女郎頸中傷口周圍的穴道,說道:「救人要緊,姑娘莫怪。」嗤嗤聲響,那人撕下衣襟,包住了綠衫女郎的頭頸,俯身將她抱起。藍衫女郎手足無措,站起身來。只見那人是個白須垂胸的老僧,抱了綠衫女郎,健步如飛的向山上奔去。她惶急之下,只得跟隨其後,見那老僧抱了妹子,一直奔進少林寺中。

  韋小寶死裏逃生,從石桌下鑽出,雙臂早已不屬己有,軟軟的垂在身旁。心想:「這……這小妹子好狠,幹麼要自尋短見,倘若當真死了,那怎麼辦?我……我還是逃他媽的吧。」但一想到少女的絕世容顏,心口一熱,打定了主意:「逃是不能逃的,非得去瞧瞧她不可。」額頭冷汗如黃豆般一滴滴灑將下來,支撐著上山。只走得十餘步,寺中已有十多名僧人奔出,將他和淨字輩四僧背回寺中。

  他和四僧都是給卸脫了關節,擒拿跌打原是少林派武功之所長,當即有僧人過來替他們接上了臼。五個人坐在偏殿之中,你瞧瞧我,我瞧瞧你,神氣都是十分尷尬。過了一會,韋小寶道:「我去瞧瞧。」問知那兩個女客的所在,逕向東院禪房走去。剛繞過回廊,只見八名僧人手執戒刀,迎面走來。

  那八僧都是戒律院中的執事僧,為首一人躬身說道:「師叔祖,住持大師有請。」韋小寶道:「是了。我得先去瞧瞧那個小姑娘,看她是死是活。」那僧人道:「住持大師在戒律院中相候,請師叔祖即刻過去。」韋小寶怒道:「他媽的,我說要去瞧那個美貌小姑娘,你沒聽到嗎?」他平時脾氣甚好,這時心中急了,在寺中竟也破口罵人。八僧面面相覷,不敢阻攔,當下執刀在後跟隨。韋小寶來到東院禪房,問道:「小姑娘不會死嗎?」一名老僧道:「啟稟師叔,小僧正在竭力救活,但吩能救得女施主的性命。」那藍衫女郎站在門邊,指著韋小寶哭罵:「都是這小和尚不好。」

  韋小寶向她伸了伸舌頭,走向戒律院來。只見院門大開,數十名僧人身披袈裟,兩旁站立,神情肅然。押著他過來的執刀八僧齊聲道:「啟稟方丈,晦明僧傳到。」韋小寶見了這等神情,心想:「你是大老爺審堂嗎?他奶奶的,搭什麼臭架子?」走進大堂。只見佛像前點了數十枝蠟燭。方丈晦聰禪師站在左首,右首站著一位老僧,身材高大,不怒自威,乃是戒律院首座澄識禪師。淨濟、淨清等四僧站在下首。晦聰禪師道:「師弟,拜過了如來。」

  韋小寶跪下禮佛。晦聰道:「半山亭中之事,相煩師弟向戒律院首座說知。」韋小寶道:「我聽得他們在吵架,便過去瞧瞧,到底為什麼吵架,可不知道了。淨濟,還是你來說罷。」淨濟道:「是。」轉身說道:「啟稟方丈和首座師叔,弟子四人聽得有兩位女施主要到寺來,便到半山亭中,婉言相告,本寺向來的規矩,不接待女施主。那位年紀較大的女施主說道:『聽說少林寺自稱是武學正宗,七十二項絕藝,每一項都是當世無敵,我們便是要來見識見識,到底是怎樣厲害法。』弟子道:『敝寺決不敢自稱武功當世無敵,天下各門各派,武功各有所長,少林派如何敢狂妄自大?』」

  晦聰方丈道:「那說得不錯,很是得體啊。」淨濟道:「那位女施主冷笑道:『如此說來,少林派只不過是浪得虛名,三腳貓的拳腳不足一笑了?』弟子說道:『請教兩位女施主是何門派,是那一位武林前輩門下的高足。』」晦聰道:「正是。這兩個年輕女子來本寺生事,瞧不起本派武功,必是大有來頭,該當問明她們的門派來歷。」淨濟道:「那個女子說道:『你要知道我們門派來歷嗎?那容易得很,一看就知道了。』突然出手,將弟子和淨清師弟打了兩個巴掌。她出手極快,事先又沒防備,弟子慚愧得很,竟然沒能避過。淨清師弟說道:『兩位怎地動粗,出手打人?』那女子笑道:『你們問我門派來歷,口說無憑,出手見功,你們一看不就知道了嗎?』說到這裏,晦明師叔祖就來了。」

  澄識問道:「那位女施主出手打你。所使手法如何?」淨濟、淨清都低下頭去,道:「沒看清楚。」澄識問其餘二僧:「你們沒有挨打,該看到那位女施主是怎樣的手法身法?」二僧道:「只聽得拍拍兩聲,兩位師兄就挨了打,那個女子好像手也沒動,身子也沒動。」澄識向方丈望去,候他示下。晦聰凝思片刻,向執事僧道:「請達摩院、般若堂兩位首座過來。」過不多時,兩位首座先後到來。達摩院首座澄心,便是到五臺山去赴援的十八羅漢之首,和韋小寶頗有交情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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