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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八回 五龍令現(1)


  不料這一腳卻踢得她閉住的氣息順了。公主一聲呻吟,醒了轉來,慢慢支撐著站起,罵道:「死太監,你……」韋小寶伸手拍拍兩個耳光,當胸一拳,足下一勾,公主又即跌倒,他跳將上去,倒騎在她背上,雙拳便如擂鼓,往她腿上、背上、屁股上用力打去,叫道:「毛小娘,臭小娘,老子打死了你。」公主大叫:「別打,別打!你沒規矩,我叫太后殺了你,叫……叫皇帝殺了你,淩……淩遲處死。」韋小寶心中一寒,便即住手,轉念又想:「打也打了,索性便打個痛快。」揮拳又打。

  再打得幾下,公主忽然嗤的一笑。韋小寶大奇:「我如此用力打她,怎麼她不哭反笑?」從桌腿上拔出匕首,指住她頸項,左手將她身子翻了過來,喝道:「笑什麼?」只見她媚眼如絲,滿臉笑意,似乎真的心中十分歡暢,並非做作,聽她柔聲說道:「別打得這麼重,可也別打得太輕了。」韋小寶摸不著頭腦,只怕她突施詭計,右足牢牢踏住她胸口,喝道:「你玩什麼花樣,老子才不上當呢。」

  公主身子一掙,鼻中嗯嗯兩聲,似要跳起身來。韋小寶道:「不許動。」在她額上用力一推,公主複又倒下。韋小寶只覺傷口中一陣陣抽痛,怒火又熾,拍拍拍拍四下,左右開弓,連打她四個耳光。公主又是嗯嗯幾聲,臉上神情卻是說不出的舒服,輕聲道:「死太監,別打我臉。打傷了太后問起來,只怕瞞不了。」韋小寶罵道:「臭小娘,你這犯賤貨,越是挨打越開心,是不是?」伸手在她左臂上重重扭了兩把。公主「哎唷,哎唷」的叫了幾聲,皺起眉頭,眼中卻仍是孕著笑意。韋小寶道:「他媽的,你不舒服?」公主不答,緩緩閉上了眼睛。

  突然之間,她飛起一腳,踢在韋小寶後腰,正是一處棍傷的所在。韋小寶吃痛,撲上去按住她雙肩,在她臂上、肩頭、胸口、小腹使勁力扭。公主格格亂笑,叫道:「死太監,小太監,好公公,好哥哥,饒了我吧,我……我……我吃不消啦。」她這麼柔聲一叫,韋小寶心中突然一蕩,心想:「她這麼叫喚,倒像是方姑娘在海船跟我說情話的模樣。」怒氣大減,只是她到底在打什麼主意,實是難測,於是依樣葫蘆,解下她腰帶,將她雙腳雙手綁住。公主笑道:「死小鬼頭兒,你幹什麼?」韋小寶道:「叫你別打壞主意害人。」站起身來,呼呼喘氣,全身疼痛,又欲暈去。

  公主笑道:「小桂子,今天玩得真開心,你還打我不打?」韋小寶道:「你不打我,我又怎敢打你?」公主道:「我動不來啦,你就是再打我,我也沒法子。」韋小寶吐了一口唾沫,道:「你不是公主,你是賤貨。」在她屁股上踢了一腳。公主「哎唷」一聲,道:「咱們再玩麼?」

  韋小寶道:「老子性命給你玩去了半條,還玩?我現在扮諸葛亮,也要火燒藤甲兵,把你頭髮和衣服都燒了。」公主急道:「頭髮不能燒……」嘻嘻一笑,道:「你燒我衣裳好了,全身都燒起泡,我也不怕。」韋小寶:「呸,你不怕死,老子可不陪你發癲。我得去治傷了,傷口裏都是鹽,當真好玩麼?」這時才信公主並無殺害自己之意,將她手上縛著的腰帶解開。

  公主道:「真的不玩了?那麼明天再來好不好?」語氣中滿是祈求之意。韋小寶道:「要是太后和皇上知道了,我還有命麼?」公主慢慢站起,道:「只要我不說,太后和皇上怎會知道?我叫你別打我臉。身上傷痕再多也不打緊。」韋小寶搖頭道:「明天不能來。我給你打得太厲害,一兩個月,養不好傷。」公主道:「明天午後我在這裏等你,你這死太監若是不來,我就去稟告太后,說你打我。」說著捋起衣袖,一條雪白粉嫩的手臂之上,青一塊,黑一塊。全是給他扭起的烏青。韋小寶看了不禁暗暗心驚:「剛才怎麼下手如此之重。」公主道:「哼,你明天不來,瞧你要命不要。」

  到此情景,韋小寶欲不屈服,亦不可得,只好點頭道:「我明天來陪你玩便是,不過你不能再打我了。」公主大喜,道:「你來就好,我若是打你,你也打還我好了。咱們江湖上好漢,講究恩怨分明。」韋小寶苦笑道:「再給你打一頓,我這條好漢就變成惡鬼了。」公主格格而笑,說道:「你放心,我不會當真打死你的。」頓了一頓,又道:「最多打得你半死不活。」見他臉色有異,嫣然一笑,柔聲道:「小桂子,宮裏這許多太監侍衛,我就只喜歡你一個。因為……因為……另外那些傢伙太也沒有骨氣,就是給我打死了,也不敢罵我一句。『臭小娘,賤貨……』」學著他罵人的聲音,笑道:「從來沒人這樣罵過我。」

  韋小寶又好氣,又好笑,道:「你愛挨駡?」公主笑道:「要像你這樣罵才好。太后扳起臉訓斥,要我守規矩,我可就不愛聽了。」韋小寶道:「那你最好去麗春院。」心想:「你去做婊子,臭駡你的人可就多了。老鴇要罵要打,嫖客發起火來,也會又打又罵。」公主聽了,精神一振,道:「麗春院是什麼地方,好不好玩?」

  韋小寶肚裏暗笑,道:「好玩極了,不過是在江南,你不能去,你若是在麗春院裏住得三個月哪,包你開心得要命,公主也不想做了。」公主歎了口氣,悠然神往,道:「等我年紀大了,一定要去。」韋小寶正色道:「好,好!將來我一定帶你去,大丈夫一言既出,死馬難追。」他這句「駟馬難追」總是記不住,「什麼難追」是不說了,卻說成是「死馬難追」。

  公主伸出手來,握住他手,說道:「我跟那些侍衛太監們打架,誰也故意讓我,半點也不好玩。只有皇帝哥哥跟我比武,才有三分真打,不過他也不肯打痛扭痛了我。好桂子,只有你一個人,才是真的打我。你放心,我決計不捨得殺你。」突然湊過嘴去,在他嘴上親了一親,臉上一紅,飛奔出房。

  霎時間韋小寶只覺天旋地轉,一交坐倒在地,心想:「這個公主只怕是有些瘋的,我越是打她罵她,越是開心。她……她……難道真的會喜歡我這小太監?」想到她秀麗的面龐,心下不禁迷迷糊糊,緩緩站起身來,支撐著回屋,筋疲力竭。一倒在床上,便即睡著了。

  這一覺直睡了五個多時辰,醒轉時天色已黑,只覺全身到處疼痛,忍不住呻吟,站起身來想洗去傷口中鹽末,那知一解衣服,傷口鮮血凝結,都已牢牢黏在衣上,一扯之下,又是一陣劇痛,不免又再「臭小娘,爛小娘」的亂罵一頓。

  次日去見小皇帝,康熙見他鼻青目腫,頭髮眉毛都給燒得七零八落,大吃一驚。他極是聰明,料想定是那個寶貝禦妹的傑作,問道:「是公主打的?」韋小寶苦笑道:「師父,徒兒丟了你老人家的臉,只好苦練三年,再去找回這場子。」康熙本來擔心他怒氣衝天,求自己給他出頭,不過禦妹雖然理屈,做主子的毆打奴才,總是理所當然之事,但若不理,只怕他到了五臺山上,服侍父皇不肯盡心,正感為難,聽他這麼一說,竟對此事不表抱怨,只是當作一場玩耍,不由得大喜,笑道:「小桂子,你真好!我非好好賞賜你不可。你想要什麼?」

  韋小寶想了一想,道:「師父不責弟子學藝不精,弟子已經感激萬分,什麼賞賜都不用了。」

  他頓了一頓,說道:「師父傳授弟子幾招高招,以後遇險,不會再給人欺侮,也就是了。」康熙哈哈大笑。道:「好,好!」當下將太后所傳武功,揀了幾招精妙招數傳授給他。這幾招擒拿手法雖然也頗不凡,但比之洪教主夫婦所傳的六招卻是差得遠了。韋小寶以前和他比武,這幾招也見他用過,此時一加點撥,不多時便學會了。韋小寶心想:「以前我和他摔交,便似朋友一般。但他是皇帝,我是奴才,這朋友總是做不久長。這次回到北京,眼見他人沒大了多少,威風卻是大得多了,『小玄子』三字再也叫不出口,不如改了稱呼,也是拍馬屁的妙法。」當即跪下,咚咚咚磕了八個響頭,說道:「師父在上,弟子韋小寶是你老人家的開山大弟子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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