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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四回 自相殘殺(2)


  洪夫人喝道:「五龍少年,一齊動手!」莫看她模樣嬌媚,這聲呼喝,竟將大廳上數百人的喧嘩叫嚷盡數壓了下去,原來這個美貌佳人竟是內功深厚之極。只聽得刷刷刷,長劍出鞘之聲大作,青光閃動,數百名少年男女奔上廳來,將五六十名年長教眾團團圍住。這數百名少年青衣歸青衣,白衣歸白衣,毫不混雜,各人占著方位,或六七人,或八九人分別對付一人,長劍分指要害,那數十名年老的在頃刻之間便被制住。矮尊者和陸先生身周,也各有數人以長劍相對。

  一名五十來歲的黑須道人哈哈大笑,說道:「夫人,你操練這陣法,花了幾個月功夫吧。要對付老兄弟,其實用不著這麼費勁。」站在他身周的是八名紅衣少女,兩名少女長劍一挺,劍尖抵住他心口,喝道:「不得對教主和夫人無禮。」那道人笑道:「夫人,那條五彩神龍,是我無根道人殺的。你要處罰儘管動手,何必連累旁人?」

  洪夫人微微一笑,道:「你自己認了,那再好也沒有了。道長,教主待你不薄吧?委你為赤龍門掌門使,那是教主一人之下、萬人之上的高職,你為何要反?」無根道人說道:「屬下沒有反。黑龍使張淡月有大功於本教,只不過他屬下有人辦事不力,夫人便取他性命,屬下心中不服,大膽向教主與夫人求個情。」

  洪夫人笑道:「倘若我不答應呢?」無根道人道:「神龍教雖是教主手創,可是數萬兄弟赴湯蹈火,人人都有功勞。當年起事,共有一千零二十三名老兄弟,到今日有的命喪敵手,有的被教主誅戮,剩下來的已不到一百人。屬下求教主開恩,饒了我們幾十個老兄弟的性命,將我們盡數開革出教。教主和夫人見著我們老頭兒討厭,要起用新人,便叫我們老頭兒一起滾蛋吧。」

  洪夫人冷笑道:「神龍教創教以來,從未聽說有人活著出教的。無根道長這麼說,真是異想天開之至。」無根道:「如此說來,夫人是不答應了?」洪夫人道:「對不起得很,本教沒這個規矩。」無根又是哈哈一笑,道:「原來教主和夫人非將我們盡數誅戮不可。」

  洪夫人微笑道:「那也不然。老人中忠於教主的,教主自然仍舊當他好兄弟,決無歧視。我們不問年少年長,只問他對教主是否忠誠不貳。那一個忠於教主的,舉起手來。」數百名少年男女一齊舉手,被圍的年長教眾也都舉手,連無根道人也都高舉左手,大家同聲道:「忠於教主,決無二心!」韋小寶見大家舉手,也舉起了手。

  洪夫人點頭道:「那好得很啊,原來人人忠於教主,連這個新來的小弟弟,雖非本教中人,居然也忠於教主。」韋小寶心道:「我忠於烏龜王八蛋。」洪夫人道:「大家都忠心,那麼我們這裏一個反賊也沒有了。恐怕有點不對頭吧?我得細細查問查問。眾位老兄弟。只好暫且委屈一下,都綁了起來。」

  數百少年男女齊聲應道:「是!」一名魁梧大漢叫道:「且慢!」洪夫人道:「白龍使,你又有什麼高見?」那大漢道:「高見是沒有,屬下覺得不公平。」洪夫人道:「嘖嘖嘖,你指摘我處事不公平。」那大漢道:「屬下不敢。屬下跟隨教主二十年,凡事勇往直前。我為本教拚命之時,這些小娃娃都還沒生在世上。為什麼他們才對教主忠心,反說我們老兄弟不忠心?」

  洪夫人笑哈哈的道:「白龍使這麼說,那是在自己表功了。白龍使是不是說,若沒有你白龍使張志靈,神龍教就沒有今日?」那魁梧大漢張志靈道:「神龍教建教,是教主一人之功,大夥兒不過跟著他老人家打天下,有什麼功勞可言。不過……」

  洪夫人道:「不過怎樣啊?」張志靈道:「不過我們沒有功勞,這些十幾歲的小娃娃更加沒有功勞。」洪夫人道:「我不過二十幾歲,那也沒有功勞了?」張志靈遲疑半晌,道:「不錯,夫人也沒有功勞。創教建業,是教主他老人家一人之功。」

  洪夫人緩緩的道:「既然大家沒有功勞,殺了你也不算冤枉,是不是?」說到這裏,她眼中突然閃爍過一陣惡毒的光芒,臉上神色仍是嬌媚萬狀。

  張志靈怒氣填膺,大聲叫道:「殺我姓張的一人,自然不打緊。就只怕如此殺害忠良,誅戮功臣,神龍教的基業,要毀于夫人一人之手。」洪夫人道:「很好,很好,唉,我倦得很。」這幾個字說得懶洋洋地,那知道竟是下令殺人的暗號。站在張志靈身周的七名白衣少年一聽,長劍同時一進,一齊刺入張志靈身子。七劍拔出,他身上射出七股血箭,濺得白衣少年衣衫全是鮮血。張志靈叫道:「教主,你……你好忍心!好……」倒地而死。七名少年退到廊下,行動齊整之極。白龍使張志靈原是神龍教中高手之一,但七劍齊至,竟無絲毫抗禦之力,足見這七名少年為了今日在廳中刺這七劍,事先已不知練了多少遍,可說已到了熟極而流的地步。

  洪夫人打了個呵欠,左手輕輕按住了櫻桃小口,顯得嬌慵之極。洪教主仍是神色木然,對於張志靈的被殺,宛如沒有瞧見。洪夫人輕輕的道:「青龍使、黃龍使,你們兩位,覺得白龍使謀叛造反,是不是罪有應得?」一個身材極矮的老者躬身說道:「張志靈反叛教主和夫人,處心積慮,由來已久,屬下痛恨之極,曾向夫人告發了好幾次。夫人總是說,瞧在老兄弟面上,讓他有個悔悟的機會。教主和夫人寬宏大量,只盼他改過自新,那知這人惡毒無比,實是罪不可赦。如此輕易將他處死,那是萬分便宜了他。教中兄弟,無不感激教主和夫人的恩德。」韋小寶心想:「這是個馬屁大王。」洪夫人微微一笑,道:「黃龍使倒還識得大體。青龍使,你心中怎樣想?」

  一個五十來歲的高瘦漢子向身旁八名青衣少年怒目而視,斥道:「滾開些。教主要殺我,我不會自己動手嗎?」八名少年長劍向前微進,劍尖碰到了他衣服。那漢子嘿嘿幾聲冷笑,慢慢提起手來,抓住了自己衣服領口,說道:「教主,夫人,當年屬下和赤、白、黑、黃四門掌門使結義,決心為神龍教賣命,沒想到竟有今日。夫人要殺許某,並不希奇,奇在黃龍使殷大哥貪生怕死,說這種卑鄙齷齪的言語,來誣衊自己好兄弟……」

  說到這裏,猛聽得嗤的一聲急響,他雙手向外一分,已將身上長袍扯為兩半,手臂一振之間,兩片長袍橫捲而出,已將八名青衣少年的長劍蕩開,青光閃動,手掌中已多了兩柄尺半長的短劍,嗤嗤之聲連響,八名青衣少年胸口中劍,盡數倒在地上,傷口中鮮血直噴,八人屍身倒在他身旁,圍成一圈,竟是排得十分整齊,這幾下手法之快,真如迅雷不及掩耳。

  洪夫人大吃一驚,從椅中躍起,雙手一拍,二十餘名青衣少年挺劍攔在青龍使身前,又有數十人團團將他圍住。青龍使哈哈大笑,朗聲說道:「夫人,你教出來的這些娃娃,膿包之極。教主要靠這些小傢伙來建功克敵,未免有些不大順手吧?」洪教主的鎮定功夫當真已達爐火純青之境,七少年刺殺張志靈,他是視而不見,青龍使刺殺八少年,他是無動於衷,穩穩坐在椅中,始終渾不理會。洪夫人看了丈夫一眼,似乎有些慚愧,嫣然一笑,坐下身來,笑道:「青龍使,你劍法高明得很哪,今日……」

  一句話沒說完,忽聽得嗆啷啷、嗆啷啷之聲大作,大廳中數百少年男女手中長劍紛紛落地,眾人大奇之下,眼見眾少年一個個委頓在地,各人只覺頭昏眼花,立足不定。功力稍差的先行摔倒,跟著餘人也搖搖晃晃,倒了下來,頃刻之間,大廳中橫七豎八的倒了一地。洪夫人驚呼:「為……為什麼……」身子一軟,從竹椅中滑了下來。

  青龍使卻是昂然挺立,手握兩柄短劍。獰笑道:「教主,你殘殺兄弟,想不到也有今日吧?」雙劍一擊,錚然作聲,踏著地下眾人身子,向洪教主走去。洪教主哼了一聲,道:「那也未必!」一伸手,抓住竹椅的靠手,喀喇一聲,拗斷靠手,執在手中。青龍使沒料到他竟然還能動強,不由得吃了一驚,退後一步,心想教主功力奇高,抵受得了藥力,時候一長,終究非摔倒不可,眼下先跟他拖一下再說,他道:「教主,偌大一個神龍教,弄得支離破碎,到底是誰種下的禍胎,你老人家現下總明白了吧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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