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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三回 偽造碑文(3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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其實石碣上這些文字,另有含義,陸先生自己也是隻字不識,他只是數了數矮尊者所拓榻片中的字數,另作一篇文字,硬生生的湊上去,只求字數相同,碣文能討得洪教主歡心,那管他原來碣文中寫些什麼。如此拼湊,本來破綻百出,「維貞觀二年」這句中,「二」字是排在第四,但碣文中第四字的筆劃共有十八筆之多,無論如何說不上是個「二」字,第三字只有三筆,與那「觀」字也極難拉扯得上。但顧得東來西又倒,陸先生才氣再大,倉卒間也捏造不出一篇天衣無縫的文章來。洪教主大智大慧,這篇假文章只怕逃不過他眼去,可是大難臨頭,說不得只好暫且搪塞一時,日後的禍患,只好走著瞧了。 這天教韋小寶認字,進展奇慢,直到中午,只認得八個蝌蚪文,幸好蝌蚪文本來奇形怪狀,在韋小寶筆下寫出來難看之極,倒也不覺如何刺眼,若是正楷,由一個從未學過寫字的孩子寫將出來,任誰一看,立知其偽。 下午學了七字,晚間學了六字,這一天一共學了二十一個字。韋小寶不住口的大吵大嚷,幾次擲筆不學。陸先生又是恐嚇又是哄騙,最後叫了方怡來坐在旁邊相陪,這才勉強耐心學了下去。陸先生一面教,一面暗暗擔心,只怕洪教主隨時來傳,若是一篇文章尚未學全,便給教主叫了去,韋小寶這顆腦袋固然不保,自己全家難免陪著他送命。 可是這件事絲毫心急不得,越是盼他快些學會,他反而越學越慢,腦子中塞滿了這許多蝌蚪,便如真的在糾纏遊動一般,實在是難以辨認。 學得數日,身上毒蛇所噬的傷口是全然好了,認得出的蝌蚪文還只一百來字,忽聽得門外有個熟悉的聲音說道:「陸先生,教主召見韋公子!」正是矮尊者到了。 陸先生臉如土色,手一顫,一枝醮滿了墨的毛筆掉在衣襟之上。矮尊者走進書房,韋小寶笑道:「矮尊者,你怎地今日才來見我?我等了你好久啦。」矮尊者見到陸先生的神色,知道大事不妙,不答韋小寶的話,喃喃自語:「我早該知你是胡說八道,偏是癡迷了心竅,要想立什麼大功,只怕死得更早些。」 陸先生冷笑道:「你不過是光棍一條,姓陸的一家八口,卻盡數陪了你送命。」矮尊者一聲長歎,道:「大家命該如此,這叫做在劫難逃。就算沒這件事,教主未必能容咱們多活得幾日。」 陸先生向韋小寶瞧了一眼,道:「是他們這種人當時得令,我們老了,該死了,那又有什麼法子?」語氣之中充滿著憤憤不平之意。矮尊者歎道:「也因為我見他年紀小,或能投其所好,才想到了這一著。」陸先生瞪了他一眼,道:「小也未免小得過了份。」韋小寶聽著二人對答,全然不知所云。矮尊者說道:「陸兄,事已至此,你我同生死、共患難,大丈夫死就死了,又有何懼?」 韋小寶拍手道:「矮尊者這話說得是,是英雄好漢,怕什麼了?我都不怕,你更加不用怕了。」陸先生冷笑一聲,道:「無知小兒,不知天高地厚,等到你知道怕,已然遲了。」他出神半晌,道:「矮尊者請稍待,我去向拙荊吩咐幾句。」 過了一會,陸先生回入書房,臉上猶有淚痕。矮尊者強笑道:「我料事如神,早知有此一日,所以不娶妻生子,免得多有牽掛。」陸先生大怒,舉起手掌,掌心隱隱發綠,韋小寶「啊」的一聲呼叫。 陸先生緩緩放下手掌,恨恨的道:「這種事也來開玩笑!」矮尊者陪笑道:「對不起,是我說錯了。陸兄,你的毒龍丸,請給我一粒。」陸先生點點頭,從懷中取出一個瓷瓶,撥開瓶塞,倒出幾粒紅色藥丸,道:「這丸入口氣絕,非到最後關頭,不可輕舉妄動。」取了一顆給他。矮尊者接過,笑道:「多謝了!胖頭陀對自己性命也還看得不輕!」 韋小寶在五臺山上,見矮尊者力敵少林寺十八羅漢,威風凜凜,此刻討這毒藥,顯是預備當洪教主怪罪之時,便即自殺,這時才明白事態果真緊急,不由得害怕起來。三人出門,韋小寶隱隱聽得內堂有哭泣之聲,道:「方姑娘不去麼?」矮尊者笑道:「你小小年紀,倒是多情種子,五臺山上有個雙兒,這裏又有個方姑娘。」左手一把將他抱住,喝道:「走吧!」邁開大步,向東急行,頃刻間疾逾奔馬。 陸先生跟住他身畔,仍是一副愁眉苦臉的模樣,見他毫不費力,卻和矮尊者並肩而行,竟不落後半步。韋小寶這才知道這位文弱書生原來也是身負上乘武功,說道:「矮尊者、陸先生,你們二位武功這樣高強,又何必怕那洪教主?你們……」矮尊者伸出右掌,一把按住他口,怒道:「在這神龍島上,你敢說這種大逆不道的言語,又是活得不耐煩了?」韋小寶給他這麼一按,氣為之窒,心道:「他媽的,你怕洪教主怕成這等模樣,還自稱是英雄呢,狗熊都不如。」 三人向著島東一座山峰上行去。這山峰甚是陡削,行不多時,只見樹上、草上、路上東一條、西一條,全是毒蛇,但說也奇怪,對他三人全不滋擾。轉過了兩個山坡,抬頭遙見峰頂建著幾座大竹屋,矮尊者抱著他直上峰頂。 矮尊者和陸先生行得極快,但也是好一會才到峰頂,只見四名身穿青衣的少年挽臂而來,每人背上都插了柄長劍。這四名少年都是二十歲左右年紀,左首一人笑道:「胖頭陀,這小孩幹什麼的?」矮尊者放下韋小寶,道:「教主令旨,傳他來有事相詢。」 只見西首三名紅衣少女,嘻嘻哈哈的走來,背上也插著長劍,見到三人,迎了上來,一個少女笑道:「胖頭陀,這小孩是你的私生子麼?」 說著在韋小寶頰上重重捏了一把。矮尊者道:「姑娘取笑了,這小孩是教主他老人家特旨呼召,有重要事情問他。」 另一個圓臉的紅衣少女又捏了一下韋小寶的右頰,笑道:「這娃娃相貌這樣俊,定是胖頭陀的私生兒,你賴也賴不掉。」韋小寶遭她們如此戲弄,心下大怒,叫道:「我是你的私生兒子。你跟胖頭陀私通,生了我出來的。」一眾少年少女一怔,隨即哈哈大笑起來。那圓臉少女臉上通紅,啐道:「小鬼,你作死啊。」伸手便打。韋小寶側頭避開。這時又有十幾名年輕男女聞聲趕到,都向那圓臉少女取笑。那少女又羞又惱,左足飛起,在韋小寶屁股上猛力踢了一腳。韋小寶大叫:「媽,你幹麼打兒子?」眾少年笑得更加響了。 突然間鐘聲當當響起,眾人立即肅靜傾聽,二十多名年輕男女轉身向竹屋中奔去。矮尊者道:「教主集眾訓辭。」向韋小寶道:「待會見到教主之時,可千萬不能胡說八道。」韋小寶見他神色鬱鬱,這些年輕男女對他又是十分無禮,心下不由得對他有些可憐,便點了點頭。 只見四面八方有人走向竹屋,矮尊者和陸先生分攜他雙手,走進屋去。過了一條長廊,眼前突然出現一座大廳。這廳碩大無朋,足足容得千人之眾。 韋小寶在北京皇宮中住得久了,再巨大的廳堂也不在他眼中。可是這一座大廳卻實在巨大,一見之下,不由得肅然生敬。但見一群群少年男女衣分五色,分立五個方位。青、白、黑、黃四色的都是少年,穿紅的則是少女,背上各插長劍,每一隊約有百人。大廳彼端居中並排放著兩張竹椅。雖說是竹椅,卻是雕刻工細,椅上鋪了錦緞墊子。兩旁站著數十人,有男有女,年紀輕的卅來歲,老的已有六七十歲,身上均不帶兵刃。大廳中聚集著五六百人,竟是不出半點聲息,連咳嗽也沒一聲。 韋小寶心中暗罵:「他媽的,好大架子,皇帝上朝麼?」過了好一會,鏜鏜鏜,鐘聲連響九下,內堂腳步聲響。韋小寶心道:「鬼教主出來了。」 那知出來的卻是十名漢子,都是三十歲左右年紀,衣分五色,分在兩張椅旁一站,每一邊五人。又過了好一會,鐘聲鏜的一聲大響,跟著數百隻銀鈴齊奏。廳上眾人一齊跪倒,齊聲說道:「教主永享仙福,壽與天齊。」矮尊者一扯韋小寶衣襟,命他跪下。韋小寶只得也跪了下來,偷眼看時,見有一男一女從內堂轉出,坐入椅中。鈴聲又響,眾人慢慢站起。那男的年紀甚老,白須垂胸,臉上都是傷疤皺紋,十分醜陋,心想這人便是教主了。那女的卻是個美貌少婦,看模樣只不過二十八九歲年紀,微微一笑,媚態橫生,豔麗無匹,韋小寶心想:「這女人比我那好姊姊還要美貌。」 左首一名青衣漢子捧起一張青紙,高聲誦道:「恭讀慈恩普照,威臨四方洪教主寶訓:金丹造化妙難言,玄微道理誰分辨?」廳上眾人齊聲念道:「金丹造化妙難言,玄微道理誰分辨?」眾人這麼齊聲念了出來,倒將韋小寶嚇了一跳。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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