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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二回 軟玉溫香(3)


  身處溫柔鄉中,將什麼皇帝的詔令,什麼《四十二章經》,什麼五臺山上的皇帝,全部置之腦後,迷迷糊糊的不知時日之過,道路之遙,一日傍晚,車馬到了大海之濱,方怡攜著他手,走到海邊,輕輕的道:「好弟弟,我和你駕船出洋,四海遨遊,過神仙一般的日子,你說好是不好?」說這話時,拉著他手,將頭靠在他肩頭,身子軟軟的,似已全無氣力,韋小寶伸手摟住她腰,防她摔倒,只覺她絲絲頭髮擦著自己面頰,腰肢細軟,微微顫動,雖想坐船出海未免太過突兀,隱隱覺得有些不妥,但當此情景,這一個「不」字,又如何說得出口?

  海邊停著一艘大船,船上水手見到方怡的下屬手揮青巾,便放了一艘小船過來,先將韋小寶和方怡接上大船,再將餘人陸續接上。韋小寶進入船艙,只見艙內陳設富麗,腳下鋪著厚厚的地氈,桌上擺著茶果細點,便如是王公大官之家的花廳一般,心想:「好姊姊待我這樣,總不會有意害我。」船上兩名僕役拿上熱手巾,讓二人擦臉,隨即送上兩碗麵來,面上鋪著一條條雞絲,入口鮮美,滋味與尋常雞絲又是不同,只見船身晃動,已然揚帆出海。

  舟中生涯,別有一番天地,方怡陪著他喝酒猜拳,言笑不禁,直到夜深,服侍他上床後,才到隔艙安睡,次日一早,又來幫他穿衣梳頭,韋小寶心想:「她此刻還不知我不是太監,只道我們做夫妻畢竟是假的,什麼時侯才跟她說穿?」

  這日兩人偎倚窗邊,同觀海上日出,眼見海面金蛇萬道,奇麗莫名,方怡歎了口氣,道:「當日我去行刺韃子皇帝,只道定然命喪宮中,那知道老天爺保佑,竟會遇著了你,今日更同享此福。好弟弟,你的身世,我可一點也不明白,你怎麼進宮,又怎樣學的武功?」韋小寶笑道:「我正想跟你說,就只怕嚇了你一跳,又怕你歡喜得暈了過去。」

  方怡身子又向他靠緊了些,低聲道:「倘若我聽了喜歡,那是最好,就算是我不愛聽的,只要你不騙我,那……那……我也不在乎。」韋小寶道:「好姊姊,我出生在揚州,媽媽是妓院裏的。」方怡吃了一驚,轉過身來,顫聲道:「你媽媽在妓院裏做事?是給人洗衣、燒飯,還是……還是掃地、斟茶?」韋小寶見她臉色大變,眼光中流露出恐懼之色,突然之間,心中一片冰涼,知她對「妓院」十分的鄙視,倘若直說自己母親賣身為妓,那麼這一生之中,她永不會再對自己有半分尊重和親熱了,當即哈哈一笑,道:「我媽媽在妓院裏時還只六七歲,怎能給人洗衣燒飯?」

  方怡臉色稍和,道:「還只六七歲?」韋小寶吹牛是拿手本事,從來不用思索,順口道:「滿洲韃子進關後,在揚州殺了不少人,你是知道的了?」方怡道:「是啊。」韋小寶道:「我外公是明朝大官,在揚州做官,韃子攻破揚州,我外公殉難而死。我媽媽那時是個小女孩流落街頭,揚州妓院裏有個豪富嫖客,見她可憐,把她收去做小丫頭,一問之下,好生敬重我外公,便收了我媽媽做義女,帶回家去,又做千金小姐了。後來嫁了我爸爸,他是揚州有名的富家公子。」方怡將信將疑,道:「原來如此。先前嚇了我一跳,還道你媽媽淪落在妓院之中,給人做女傭,服侍那些不識羞恥,人盡可夫的……壞女人。」

  韋小寶自幼在妓院中長大,從來不覺得自己媽媽是個「不識羞恥的壞女人」,聽方怡這麼說,不由得心中有氣,暗想:「你沐王府的女人便很了不起嗎?他媽的,我瞧一般的不識羞恥,人盡可什麼的。」他原想將自己身世坦然相告,這一來,什麼都說不出口了,索性信口胡吹,將揚州自己家中如何闊綽,說了個天花亂墜,但所說的廳堂房舍、家具擺設,不免還是妓院中的模樣。方怡也沒留心去聽,道:「你說有一件事,怕我聽了歡喜得暈了過去,就是這些麼?」韋小寶道:「就是這些。原來你聽了並不歡喜。」方怡淡淡的道:「我歡喜的。」這句話顯然是言不由衷。

  韋小寶正想另外找些話題,忽見東北方出現了一片陸地,座船正在直駛過去,方怡奇道:「咦,這是什麼地方?」過不了一個時辰,已然駛近,但見岸上樹木蒼翠,一條長長的海灘望不到盡頭,盡是雪白的細沙。方怡道:「坐了這幾日船,頭也昏了,我們上去瞧瞧好不好?」

  韋小寶喜道:「好啊,好像是個大海島,不知島上有什麼好玩的物事。」方怡將梢公叫進艙來,問他海島何名,有何特產。梢公道:「回姑娘的話,這是東海中有名的神仙島,聽說島上生有仙果,吃了長生不老。只不過有福之人才吃得著。姑娘和韋相公不妨上去碰碰運氣。」

  方怡點了點頭,待梢公出艙,輕輕的道:「長生不老,那也不想了,眼前這種日子,那比做神仙還要快活。」韋小寶大喜,道:「好姊姊,我和你就在這神仙島上住一輩子,仙果找得著也好,找不著也好,只要你永遠陪著我,我就是神仙了。」方怡靠在他身邊,柔聲道:「我也是一樣。」兩人坐小船上岸,腳下踏著海灘的細沙,鼻中聞到林中飄出來的陣陣花香,真覺是到了仙境。方怡道:「不知島上有沒有人。」韋小寶笑道:「人是沒有,卻有個美貌無比的女仙,帶了奴僕,到島上來啦。」

  方怡嫣然一笑,道:「好弟弟,只要以後你不把我當作奴婢,我在夢裏都笑出來了。」兩人攜手入林,但聞到花香濃郁異常。韋小寶道:「這花香得曆害,難道是仙花麼?」向前走得幾步,忽聽得草中簌簌有聲,跟著眼前黃影閃動,七八條黃中間黑的毒蛇竄了出來。韋小寶叫聲:「啊喲!」拉了方怡轉身便走,只跨出一步,眼前但見又有七八條蛇擋路,全身血也似紅,舌頭吞吐,嗤嗤發聲。

  這些蛇都是頭作三角,顯具劇毒。方怡擋在韋小寶身前,拔刀揮舞,叫道:「你快逃,我來擋住蛇!」韋小寶那肯如此不顧義氣,獨自逃命?急忙拔出匕首,道:「從這邊走!」拉著方怡,斜刺奔出,跨得兩步,頭頸中一涼,一條蛇從樹上掛了下來,纏住他頭頸。只嚇得他魂飛天外,大叫一聲。方怡忙伸手去拉蛇身。韋小寶叫道:「使不得!」那蛇轉過頭來,一口咬住了方怡手背,牢牢不放。韋小寶急揮匕首,將蛇斬為兩段。便在此時,兩人腿上腳上均已纏上了毒蛇。韋小寶揮匕首去斬,只覺左腿上一麻,已被毒蛇咬中。

  方怡拋去單刀,抱住了他,哭道:「我夫妻今日死在這裏了。」韋小寶仗著匕首鋒利,每一刀揮去,便斬斷一條毒蛇。但林中毒蛇愈來愈多,兩人掙扎著出林,身上已被咬傷了七八處,只覺頭暈目眩,漸漸昏迷,遙望海中,那艘小船正向大船駛去,相距已遠。方怡叫了幾聲,船中水手卻那裏聽得到?方怡捲起韋小寶褲腳,俯身去吸他腿上蛇毒。韋小寶道:「不……不好!」

  忽聽得身後腳步聲響,有人說道:「你們到這裏來幹什麼?不怕死麼?」韋小寶回過頭來,見是三名中年漢子,忙叫:「大叔救命,我們給蛇咬了。」一名漢子從懷中取出藥餅,拋入嘴中一陣咀嚼,敷在韋小寶身上蛇咬之處。韋小寶道:「你……你先給她治。」只見自己雙腿烏黑,已全無知覺。方怡接過藥來,自行敷上傷口。韋小寶道:「好姊姊……」只叫得一聲,眼前一黑,咕冬一聲,向後摔倒。

  待得醒轉,只覺唇燥舌幹,胸口劇痛,忍不住呻吟。聽得有人說道:「好啦,醒過來啦!」韋小寶緩緩睜眼,見有人拿了一碗藥,喂到他嘴邊。這藥腥臭異常,他毫不猶豫便都喝了下去,入口奇苦,喝完藥後,道:「多謝大叔救命,我……我那姊姊可沒事嗎?」那人道:「幸喜救得早,我們若是遲來三刻,兩個人都沒命了。你們忒也大膽,怎地到這神仙島來?」韋小寶聽得方怡有救,心中大喜,沒口子的稱謝,這時才察覺自己是睡在床上的被窩之中,全身衣服已然除去,雙腿兀自麻木。

  那漢子相貌醜陋,滿臉疤痕,但在韋小寶眼中,當真便如救命菩薩一般。他籲了口氣,道:「船上水手說道,這島上有仙果,吃了長生不老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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