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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七回 肉中下藥(1)


  太后道:「你知道感恩,那就很好。你點了桌上的蠟燭。」韋小寶道:「是!」打著了火,點亮了蠟燭。太后房中的蠟燭,燭身甚粗,特別光亮。太后道:「你過來,讓我瞧瞧你。」韋小寶道:「是!」慢慢走到太后床前,只見她臉色雪白,更無半點血色,雙眉微豎,目光閃爍,韋小寶心跳加劇,尋思:「她……她會不會殺了我滅口?這時候我拔足飛奔,她定然追我不上,但若給她一把抓住,那可糟了!」他心中只想立刻發步便奔,一時卻下不了這決心,只微一猶豫間,太后已伸出左手,握住了他右手。

  韋小寶大吃一驚,全身一震,「啊」的聲叫了出來。太后道:「你怕什麼?」韋小寶道:「我……我沒有怕,只不過……只不過……」太后道:「只不過什麼?」韋小寶道:「太后待奴才恩重如山,奴才受什麼若什麼的?」他聽人說過「受寵若驚」的成語,可是四個字中只記得二字。太后不知他說些什麼,問道:「你為什麼全身發抖?」韋小寶道:「……我沒有……沒有……」

  太后左手微一運氣,心想此刻一掌劈死了他,日後更不必擔心他洩漏機密,但一口真氣說什麼也提不上來。她和海老公這一番拼鬥,為時雖然甚暫,但對手是平生從未遇到過的大敵,竟然筋疲力竭,雖是握住了韋小寶的手,其實自己手指間一點氣力也無,韋小寶只須微微一掙,便能脫身。太后心下尋思:「适才那惡監這一腳,居然沒踢死他,這小監不知練過什麼神妙的護身功夫。此刻我運不上勁,且讓他多活幾天再說。」當下微笑道:「你今晚立了大功,我重重有賞。」

  韋小寶道:「是那惡老頭要殺奴才,幸太后搭救性命,奴才可半點功勞也沒有。」這幾句話說得太后心下甚是喜歡,道:「你知道好歹,我將來不會虧待你的,這就去吧!」輕輕放脫了他手。韋小寶大喜,忙爬下磕了幾個頭,退了出去。太后見他衣襟上鮮血淋漓,顯是吐過不少血,可是跪拜磕頭之際,行動仍是頗為伶俐,不由暗暗納罕。

  韋小寶出房之時,向躺在地下的蕊初看了一眼,見她胸口緩緩起伏,呼吸甚勻,便如是睡熟了一般,臉色紅潤,絕無異狀,心想:「過幾天我到街上買些糕餅果子來給你吃。」快步回到自己屋中,閂了門,舒了口長氣,登時如釋重負。這大半年來,日日夜夜和海老公同處一室,時時刻刻提心吊膽,打起了精神防他出手加害,「現下老烏龜死了,再也不怕有人來害我了。」突然之間,想起了燭光下的太后臉色,猛地裏心中打了個寒噤,心想:「在這皇宮裏不大太平,老子還是……還是……哈哈,還是拿到了那四十五萬兩銀子,回揚州去見辣塊媽媽的為妙。」想到自己性命尚在,四十五萬而銀子失而復得,忍不住手舞足蹈起來。

  高興了好一會,漸感疲倦,身子一橫,躺在床上便睡熟了。次晨起身,胸口隱隱作痛,又覺周身乏力,自知是昨晚給海老公打了一掌,踢了一腳之故,支撐著站起身來,見自己胸口一片血污,便除下長袍,浸到水缸中搓了幾搓,突然之間,手中袍子變得如同紙張一般,片片脫落。他吃了一驚,將袍子提出水缸,只見胸口衣襟上有兩個大洞,一個是手掌之形,一個是腳底之形。他大為驚奇:「這……搞的是什麼鬼?」一想到「鬼」字,登時全身汗毛直豎。

  他第一個念頭便是:「老烏龜的鬼魂出現,在我袍子上弄了這兩個洞。」又想:「老烏龜的鬼不知是盲眼的,還是瞧得見人的?」盲人死了之後,變成的鬼是否仍舊眼盲,這念頭在他心中一閃即過,沒有再想下去,手中提著那件袍子怔怔出神,突然間恍然大悟:「不是鬼!昨晚老烏龜在我胸口打了一掌,踢了一腳,這兩個洞是給他打出來的。哈哈,老子的武功倒也不錯,只吐了幾口血,也沒什麼大事。唉,不知可受了內傷沒有?老烏龜有只藥箱,看有什麼傷藥,還是吃一些為妙。」

  海老公既死,他所有的物品韋小寶自然老實不客氣的據為已有,大模大樣的咳嗽一聲,將那口箱子打了開來,取出藥箱。可是藥箱中一瓶瓶一包包丸散甚多,瓶子上紙包上也寫得有字,偏生韋小寶識不了幾個字,那裏分辨得出那一包是傷藥,那一瓶是毒藥?想起海老公給自己加了藥料以致雙目失明,說什麼也不敢隨便服藥,好在胸口也不甚疼痛,自言自語:「他媽的,老子武功了得,不服藥還不是很好?」

  當下合上藥箱,再看箱子其餘物件,見有二百多兩銀子,這些錢在他眼中已毫不重視,別說索額圖已答應了給他四十五萬面銀子,就是去跟溫有道他們擲擲骰子,幾百兩銀子也就輕而易舉地贏了下來。在衣物中翻得幾翻,見有一個小小包袱,用青布包著,當即解開,心中怦的一跳,只見包袱中有兩部書,其中一部赫然便是《四十二章經》,只不過經外的書函乃大紅綢子所制,那綢子也已十分陳舊,現出黃白斑點。

  韋小寶心想:「這部經書老烏龜明明有了,為什麼又要我去偷皇帝的?太后也是這樣,她明明已有了一部,又要我到鼇拜家去另拿兩部。書書書,見到了書,賭錢便輸,要這許多臭書幹什麼?又不是金子銀子,越多越好?」打開書函,拿起經書翻了翻,白紙黑字,一個個字向著他瞪眼,心想:「你們這些臭字認得我韋小寶,韋小寶可認不得你們。」將書函合好,再去看另外一部書。

  那本書外面並無封套,封皮上寫著四個字,韋小寶識得第四個字,那是先前海老公要他去盜《四十二章經》因而逼著他認了的,其餘三字,「他媽的,老子不喜歡識得你。」心想這也是部和尚經,隨手一翻,卻見每一頁上都有幾張圖畫,畫的都是一個個裸體男子,身上畫滿了紅線,他對圖畫很感興趣,一頁頁的細細翻下去,見每頁上的裸人姿勢各不相同,有的盤膝而坐,有的側身而臥,更有的頭下腳上,倒豎蜻蜓。

  他凝思半晌,心道:「這些圖形看來是練武功的法門。老烏龜的武功如此了得,定是從這些圖形上學來的。哈哈,他教我一些少林派的假武功,這些圖形上的功夫,自然是真的了。老子每天來練他幾式。不用一年半載,武功就和老烏龜一樣高強,天下無敵,變成老烏龜第二!啊喲。不對,老烏龜第二,豈不成為小烏龜,哈哈,哈哈!」

  他越想越是高興,翻到第一頁上。見圖中人形盤膝而坐,當即依法坐好,忽聽得外面有人叫道:「桂公公。大喜,大喜!快開門。」韋小寶一躍而起,將書放入箱中,合上了箱蓋,另取一件袍子披在身上,一面扣衣鈕,一面打開門來,道:「什麼喜事?」

  只見門外站著四名太監,一齊向韋小寶躬身請安,齊聲道:「恭喜桂公公。」韋小寶笑道:「大清早的,這麼客氣幹什麼啊?」一名四十來歲的太監笑道:「剛才太后頒下聖旨去內務府內,因海大富海公公得病身亡,尚膳監副總管太監的職司,就由桂公公升任。」另一名太監笑道:「我們沒等內務府大臣轉達恩旨,就巴巴的趕來向你道喜,今後桂公公管理尚善監,那真是太好了!」

  韋小寶對於升級的事,倒也不怎麼喜歡,但想:「太后升我的級,那是叫我對昨晚之事不可洩漏半點風聲。其實就是不升我,老子可也不敢多口。腦袋搬了家,嘴巴也沒有了!還能多口嗎?不過太后既然提拔我。總不會殺我了,倒大可放心。」

  一名太監道:「咱們宮中,可從來沒有一位副總管像你桂公公這般年輕的。宮裏總管太監十四位,副總管太監八位,頂兒尖兒的人物,一古腦兒就只二十二位,本來連三十歲以下的也沒有,桂公公今天一升,明兒就和張總管,王總管他們平起平坐,可真了不起!」另一人道:「大夥兒就只知道桂公公在皇上跟前大紅大紫,想不到太后對你也這般看重,只怕不到半年,便升做總管了。以後可得對兄弟們多多提拔!」

  四個人你一句、我一句,將韋小寶捧得心花怒放。他哈哈大笑,道:「自己好兄弟,還說什麼提拔不提拔?那是太后和皇上恩典,老……老……我桂小寶又有什麼功勞?」他硬生生將「老子」二字咽入了口中,好不辛苦,又道:「來來來,大夥兒到屋中坐坐,唱一杯茶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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