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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二五


  ▼第九十六回 惡有惡報

  他練這心法只不過數日,雖有方證日加解說,畢竟修為極淺,但調理引導之下,那十股異種真氣竟能漸漸歸聚。他不敢稍有怠忽,凝神致志的引氣盤旋,初時聽得鼓樂絲竹之聲,到後來卻甚麼也聽不到了。方證見令狐冲專心練功,臉露微笑,耳聽得鼓樂之聲大作,朝陽教教眾叫道:「朝陽神教文成武德,澤被蒼生聖教主,大駕上恆山來啦!」過了一會,鼓樂之聲漸漸移近。上見性峰的山道甚長,朝陽教教眾腳步雖快,走了好一會,鼓樂聲也還只到山腰。伏在恆山各處的正教門下之士,心中都在暗罵:「臭教主好大的架子,又不是死人,吹吹打打的幹甚麼了?」預候迎敵之人心下更是怦怦亂跳,各人本來預計,魔教教眾殺上山來,便即躍出惡鬥一場,殺得一批教眾後,敵人越來越多,越來越強,便循長索而退入深谷。卻不料任我行裝模作樣,好似皇帝御駕出巡一般,吹吹打打的來到峰上,各人心弦反扣得更緊。過了良久,令狐冲覺得丹田中異種真氣給慢慢壓了下去,痛楚漸減,心中一分神,立時想起:「是任教主要上峰來?」「啊」的一聲,跳起身來。方證微笑道:「好些了嗎?」令狐冲道:「動上了手嗎?」方證道:「還沒有來呢!」令狐冲道:「好極!」刷的一聲,拉出了劍。卻見方證、冲虛等手上均無兵刃。儀和、儀清等女弟子排成數行,隱伏恆山劍陣之法,長劍卻兀自尚在腰間,這才想起任我行尚未上山,自己未免過於張皇,哈哈一笑,還劍入鞘。

  只聽得鎖吶、鐘鼓之聲停歇。響起了簫笛、胡琴的細樂,心想:「任教主花樣也真多,細樂一作,他老人家是大駕上峰來啦。」越見他古怪多端,越是覺得肉麻。果然細樂聲中,兩行朝陽教的教眾一對對的並肩走上峰來。眾人眼前一亮,但見一個個教眾均是穿著嶄新的綠色錦袍,腰繫白帶,鮮艷奪目,前面一共四十人,每人手中都托著一張盤子,盤上鋪了緞子,不知放著些甚麼東西。這四十人腰間竟未佩劍,不知兵刃暗藏何處。那四十名錦衣教眾一上峰後,便遠遠站定。跟著走上一隊二百人的細樂隊,也都是一身錦衣,簫管絲絃,仍是不停吹奏。其後上來的是號手、鼓手、大鑼小鑼,鐃鈸鐘鈴,一應俱全。令狐冲看得有趣,心想:「待會打將起來,有鑼鼓相和,豈不是如同戲台上做戲一般?」

  鼓樂聲中,朝陽教教眾一隊隊的上來。這些人顯是按著名堂分列,衣服顏色也各不同,黃衣、綠衣、藍衣、黑衣、白衣,一隊隊的花團錦簇,比之做戲賽馬,衣飾還更光鮮,只是每人腰間各繫了一條白帶。上峰來的卻有三四千之眾。冲虛尋思:「若是乘他們立足未定,便一陣衝殺,我們較佔便宜。但對方裝神弄鬼,要來甚麼先禮後兵。我們若即動手,倒未免小氣了。」眼見令狐冲笑嘻嘻的不以為意,方證則視若無睹,不動聲色,心想:「我若顯得張皇,那是定力不夠了。」各教眾分批站定後,上來十位長老,五個一邊,分站左右。音樂聲突然一歇,十位長老齊聲說道:「朝陽神教文成武德,澤被蒼生聖教主駕到。」便見一頂藍呢大轎抬上峰來。這轎子由十六名轎伕抬著,移動既快且穩。一頂轎子便如是一位輕功高手,輕輕巧巧的便上到峰來,足見這一十六名轎伕個個身懷不弱的武功。令狐冲定眼一看,只見那轎伕之中,竟有祖千秋、黃伯流、計無施等人在內。若不是老頭子身子太矮,無法和祖千秋等一起抬轎,那麼他必被迫做一名轎伕了。令狐冲氣往上衝,心想:「祖千秋他們均是當世豪傑,任教主卻迫令他們做抬轎子的賤事。如此奴役天下英雄,當真令人氣炸了胸膛。」大轎之旁,左右各有一人,左首的是向問天,右首的卻是個老者。這老者面熟得緊,令狐冲一怔,記得乃是洛陽城中教過他彈琴的綠竹翁。這人叫盈盈作「姑姑」,以致自己誤以為盈盈乃是個年老婆婆。自從離了洛陽後便沒再跟他相見,今日卻跟了任我行上見性峰來。他一顆心怦怦亂跳,尋思:「何以不見盈盈?」突然間想起一事,眼見朝陽教教眾人人腰繫白帶,似是服喪一般,難道盈盈眼見父親率眾攻打恆山,苦諫不聽,竟然自殺死了?

  他忍不住一衝而前,朝著向問天道:「向大哥,任姑娘呢?」向問天點了點頭,道:「令狐兄弟,你好!」令狐冲又問:「任姑娘怎地不來?」向問天道:「待會你便知道了。」令狐冲只得退回原處。

  見性峰上雖是聚著數千之眾,卻是鴉雀無聲。那頂大轎停了下來,眾人目光都射向轎帷,只待任我行出來。忽聽得無色庵中傳出一聲喧笑之聲,一人大聲說道:「快讓開,好給我坐了!」另一人道:「大家別爭,自大至小,輪著坐坐這張九龍寶椅!」正是桃花仙和桃枝仙的聲音。方證、冲虛、令狐冲等人立時駭然變色。桃谷六仙不知何時闖進了無色庵中,正在爭坐這張九龍寶椅,坐得久了,引動藥引,那便如何是好?冲虛忙搶進庵中。只聽他大聲喝道:「快起來!快起來,這張椅子是朝陽教任教主的,你們坐不得!」桃谷六仙的聲音從庵中傳將出來:「為什麼坐不得?我偏要坐!」「你起來,好讓我坐了!」「這椅子坐著真舒服,又軟又有彈性,好像是坐在一個大胖子的屁上一般!」「你坐過大胖子的屁麼?」令狐冲心知桃谷六仙爭著坐那九龍寶椅,你坐一會,他坐一會,終將壓下機簧,引發埋藏於無色庵下的數萬斤炸藥,見性峰上朝陽教和少林、武當、恆山派群豪,勢必玉石俱焚。他初時便欲衝進庵中制止,但不知怎的,內心深處卻似乎是盼望那炸藥炸將起來,反正盈盈已死,自己也不想活了,大家一瞬之間同時畢命,豈不乾淨?一瞥眼間,驀地見到儀琳的一雙俏目,正在凝望自己,但和自己眼光一接,立即避開,心想:「儀琳小師妹年紀還這樣小,卻也給炸得屍骨無存,豈不可惜?但人孰無死,就算今日大家安然無恙,再過得一百年,此刻見性峰上的每一個人,還不都成為白骨一堆?」

  只聽得桃谷六仙還在爭鬧不休:「你已坐了第二次啦,我一次還沒坐過。」「我第一次剛坐上去,便給拉了下來,那可不算。啊喲!做甚麼?」「喂,我有一個主意,咱們六兄弟一起擠在這張椅子之上,且看坐不坐得下?」「妙極,妙極!大家擠啊,哈哈!」「你先坐!」「你先坐,我坐在上面!」「大的坐上面,小的坐下面!」「不行,自然大的先坐,年紀越小,坐得最高!」

  方證大師眼見危機只在頃刻之間,可又不能出聲勸阻,洩漏了機關,當即快步入殿,大聲說道:「貴客在外,不可相鬧,別吵!」這「別吵」二字,卻是運起了少林派至高無上內功「金剛禪獅子吼」功夫,一股內家勁力,對準了桃谷六仙噴去。冲虛道長只覺腦中一暈,險些摔倒。桃谷六仙卻已同時昏迷不醒。冲虛大喜,出手如風,先將六人從椅上提開,隨即點了六人穴道,都推到了觀音供桌底下,側身在椅旁一聽,幸喜並無異聲,自覺手足發軟,滿頭大汗,只要方證再遲得片刻進來,藥引一發,那是人人同歸於盡了。他和方證並肩出來,說道:「請任教主進庵奉茶!」可是轎帷文風不動,轎中始終沒有動靜。冲虛大怒,心想:「老魔頭架子恁大,我和方證大師、令狐掌門三人,在當今武林之中,位望何等崇高,站在這裏相候,你竟是不理不睬!」若不是九龍椅中伏有機關,他便長劍出手,挑開轎帷,立時和任我行動手了。他又說了一遍,轎中仍是無人答應。向問天彎下腰來,俯耳轎邊,聽取轎中人的指示,連連點頭,站直身子後說道:「朝陽神教任教主說道,少林寺方證大師,武當山冲虛道長兩位武林前輩在此相候,極不敢當,日後自當親赴少林,武當相謝賠罪。」方證和冲虛都是哼了一聲,知道他話中說得客氣,其實是說日後必來掃蕩少林、武當。向問天又道:「任教主說道,教主今日來到恆山,是為和令狐掌門相會而來,單請令狐掌門一人,在庵中相見。」說著作個手勢,十六名轎伕便將轎子抬入庵中觀音堂上放下。向問天和綠竹翁陪著進去,卻和眾轎伕一起退了出來,堂中便只留下一頂轎子。

  冲虛心想:「其中有詐,不知轎子之中,藏有什麼機關。」向方證和令狐冲瞧去。方證心地樸實,不善應變,不知如何才是,臉現迷惘之色。令狐冲道:「任教主既欲與晚輩一人相見,便請兩位在此稍候。」冲虛低聲道:「小心在意。」令狐冲點了點頭,大踏步走進庵中。那無色庵只是一座小小瓦屋,觀音堂中如有人大聲說話,外面聽得清清楚楚,只聽得令狐冲道:「晚輩令狐冲拜見任教主。」

  卻不聽見任我行說什麼話,跟著令狐冲突然「啊」的一聲叫了出來。冲虛吃了一驚,只怕令狐冲遭了任我行的毒手,一步跨出,便欲衝進相援,但隨即心想:「令狐兄弟劍術之精。當世無對,他進庵時攜有長劍,不致一招間便為任老魔頭所制。倘若真的不幸遭了毒手,我便奔進去動手,也已救不了他。任老魔頭沒殺令狐兄弟,那是最好,否則讓他獨自一人留在觀音堂中,必去九龍椅上坐坐,我衝將進去,反而壞了大事。」一時心中忐忑不寧,尋思:「任老魔頭這會兒只怕已坐到了椅上,再過片刻,觸發藥引,這見性峰的山頭都會炸去半個。我若是此刻便即趨避,未免顯得懦怯,給向問天這些人瞧了出來,立即出聲示警,不免功敗垂成。但若炸藥一發,身手再快,來不及閃避,那可如何是好?」

  他本來計算周詳,朝陽教一攻上峰來,便如何接戰,如何退避,預計任我行坐上九龍椅之時,少林、武當、恆山三派人眾均已退入了深谷。不料朝陽教一上來竟不動手,來個甚麼先禮後兵,任我行更要和令狐冲單獨在庵中相會,全是事先算不到的變局。他雖饒有智計,一時之間竟感張皇失措。

  方證大師也知局面緊急,亦是掛念令狐冲的安危,但他修為既深,胸襟亦極通達,只覺生死榮辱,禍福成敗,其實也並不是太了不起的大事,謀事在人,成事在天,到頭來結局如何,冥冥之中,往往自有安排,實非一己所能強求。所以他內心雖然隱隱覺得不安,卻是淡然置之,當真炸藥炸將起來,屍骨為灰,那也是圓寂之一法,又何懼之有?九龍椅下埋藏炸藥之事,行得極是機密,除方證、冲虛、令狐冲之外,動手埋藥的清虛、成高等數人,此刻都在峰腰中相候,只待峰頂一炸,便即引發地雷。見性峰上餘人均是不知。少林、武當、恆山三派人眾,只等任我行和令狐冲在無色庵說僵了動手,大家便拔劍對付朝陽教教眾。冲虛守候良久,不見庵中有何動靜,更無聲息,當即運起內功,傾聽聲息,隱隱聽到似乎是令狐冲低聲說了句甚麼話,他心中一喜:「原來令狐兄弟安然無恙。」心情一分,內功便不精純,一時再也聽不到什麼,又擔心適才只不過是自己一廂情願,心有所欲,便耳有所聞,未必真是令狐冲的聲音,否則為什麼再也聽不到他說話之聲了?又過了好一會,卻聽得令狐冲叫道:「向大哥,請你來陪送任教主出庵。」向問天應道:「是!」和綠竹翁二人率領了一十六名轎伕走進無色庵去,將那頂藍呢大轎抬了出來。站在庵外的朝陽教教眾一齊躬身,說道:「恭迎聖教主大駕。」那頂轎子抬到原先停駐之處,放了下來。向問天道:「呈上聖教主贈給少林寺方丈的禮物。」便有兩名錦衣教眾托了盤子,走到方證面前,躬身奉上盤子。方證見一隻盤子中放的是一串沉香念珠,另一隻盤子中是一部手抄的古經,封皮上寫的乃是梵文,識得乃是「法華經」,不由得心中一陣狂喜。他精研佛法,於「法華經」更有心得,只是所讀到的只是東晉時高僧鳩摩羅什的中文譯本,其中頗有難解之處,生平渴欲一見梵文原經,以作印證,中原無處可覓,此刻一見,當真是歡喜不盡,合什躬身,說道:「阿彌陀佛,老僧得此寶經,感激無量!」方證恭恭敬敬的伸出雙手,將那部梵文「法華經」捧起,然後取過念珠,說道:「敬謝任教主厚賜,實不知何以為報。」向問天道:「敝教教主說道,敝教對天下英雄無禮之處,方丈大師不加怪責,敝教已是感激不盡。」側頭說道:「呈上聖教主贈給武當派掌門道長的禮物。」又有兩名錦衣教眾應聲而出,走到冲虛道人面前,躬身奉上盤子。

  那二人還沒走近,冲虛便見一隻盤子中橫放著一柄長劍,待二人走近時凝神一看,只見那長劍劍鞘銅綠斑斕,乃是一柄古劍,上面以銅絲嵌著兩個篆文「真武」。冲虛一見,忍不住「啊」的一聲。他知道武當派創派之祖張三丰先師所用的佩劍,名叫「真武劍」,向來是武當派鎮山之寶,於八十餘年之前,被朝陽教的幾位高手長老夜襲武當山,連同張三丰手書的一部「太極拳經」,都一併盜了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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