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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一六


  盈盈大驚之下,想伸指去彈岳不群長劍的劍身,只是她雙臂都壓在令狐冲身下,漁網又纏得極緊,雖是出力掙扎,卻也難以抽出手來。令狐冲左手給盈盈壓住了,也是移動不得,情急智生,當即在眉心間運起「吸星大法」,只盼劍尖一碰到自己眉心,便經由長劍而吸去岳不群的內力,使得長劍不致刺入。但是否得能生效,事出無奈,勝於束手待斃了。眼見劍尖慢慢刺將下來,忽想:「我以慢劍之法殺左冷禪,傷林平之,此刻師父也以此法殺我,算得是報應好快。」

  岳不群只覺內力飛快消逝,長劍的劍尖和令狐冲眉心相去也只數寸,心下又是焦急,又是歡喜,只盼這一劍殺得了他,縱然已失的內力無法收轉,卻也可以保存小半,不妨從頭再練。忽然身後一個少女的聲音尖聲叫道:「你幹什麼?快撤劍!」腳步聲起,一人奔近,岳不群眼見劍尖只須再沉數寸,便能殺了令狐冲,此時自己生死也是繫於一線,如何肯即罷手?拚著餘力,使勁一沉,劍尖已觸到令狐冲眉心,便在此時,後心一涼,一柄長劍自他背後直刺至前胸。

  那少女叫道:「令狐大哥,你沒事吧?」正是儀琳。令狐冲答不出話來。盈盈道:「小師妹,令狐大哥沒事。」儀琳喜道:「那才好了!」怔了一怔,驚道:「是岳先生!我…我殺了他!」盈盈道:「不錯。恭喜你報了殺師的大仇。請你解開漁網的繩索,放我們出來。」儀琳道:「是,是!」她雖是學武之人,但生性十分膽小,眼見岳不群俯在地下,劍傷處鮮血滲出,嚇得全都身軟了,顫聲道:「是……是我殺了他?」抓起繩索想解,雙手祇是發抖,使不出力,說什麼也解不開來。忽聽得左首有人說道:「小尼姑,你殺害尊長,今日教你難逃公道!」一名黃衫老者仗劍奔來,正是勞德諾。令狐冲暗叫:「不好!小師妹不是這惡賊的對手!」盈盈道:「小師妹,快拔劍抵擋。」儀琳一呆之下,從岳不群身上拔出長劍,勞德諾刷刷刷三劍快攻,儀琳擋了三劍,第三劍從她左肩掠過,劃了一道口子。

  眼見勞德語劍招越使越快,有幾招依稀便是辟邪劍法的劍路,只是學得沒有到家,僅略具其形,出劍之迅疾,和林平之也還相差甚遠。勞德諾經驗老到,劍法並兼嵩山、華山兩派之長,新近又學了些辟邪劍法,儀琳原本不是他的對手。好在儀和、儀清等盼她接任恆山掌門,這些日子來督導她勤練令狐冲所傳的恆山派劍法絕招,武功確有進境,而勞德諾學得一些辟邪劍法後,急欲試招,將一些乍學未精的新招,夾在嵩山、華山兩派的劍法中使掙出來,反而駁雜不純,使得原來的劍法打了個折扣。

  儀琳初上手時見敵人劍法極快,心下驚慌,第三劍上便傷了左肩,但想自己若是敗了,令狐冲和盈盈未脫險境,勢必立時遭難,心想他要殺令狐大哥,不如先將我殺了,既抱必死之念,出招時便奮不顧身。勞德諾遇上她這等拚命的打法,一時倒是難以取勝,口中亂罵:「小尼姑,你他媽的好狠!」

  盈盈眼見儀琳憑著一鼓作氣,雖可勉力支持,但鬥得久了,仍將落敗,當下滾動身子,抽出左手,解開了令狐冲的穴道,伸手入懷,摸出短劍。令狐冲叫道:「勞德諾,你瞧你背後是什麼東西?」

  勞德諾經驗老到,既在與人作生死之戰,自不會憑令狐冲這麼一喝,便轉頭去看,以致給敵人以可乘之機。他對令狐冲的呼喝置之不理,加緊進擊。盈盈握著短劍,想要從漁網孔中擲出,但儀琳背向己方,和勞德諾近身而搏,若是準頭稍偏,擲中了她,那可大大的不妙。忽聽得儀琳「啊」的一聲,左肩又中了勞德諾一劍。第一次受傷甚輕,這一劍卻深入數寸,青草地下登時濺上鮮血。令狐冲叫道:「猴子,猴子,啊,這是六師弟的猴子。乖猴兒,快撲上去咬他,這是害死你主人的惡賊。」

  勞德諾為了盜取岳不群的「紫霞神功」秘笈,確是殺死了華山派的六弟子陸大有。這個華山六弟子經常帶著一隻小猴兒,放在肩頭,寸步不離,身死之後,這隻猴兒也就不知去向。此刻他聽到令狐冲呼喝,不由得心中發毛,「這畜生倘若真的撲上來咬我,倒是礙手礙腳。」側身反手一劍,向身後砍去,卻見身後岩石邊有六七隻猴子跳來跳去,和他相距尚遠,也不知其中是否有陸大有所養的那隻在內。便在這時,盈盈短劍脫手,呼的一聲擲出,直取其後頸。勞德諾應變甚快,一伏身,那短劍從他頭頂飛了過去,突覺左腳足踝上一緊,被一根繩索纏上了,繩索向後一拉,登時身不由主的撲倒。卻原來令狐冲眼見事勢緊迫,勞德諾伏低避劍,良機難失,來不及解開漁網,便將漁網上的長繩甩將出去,纏住他左足,將他拉倒。令狐冲和盈盈齊叫:「快殺,快殺!」儀琳手起一劍。便往勞德諾頭上砍落。但她既慈祥,又膽小,初時殺岳不群,只是為了要救令狐冲,情急之下,揮劍直刺,渾沒想到要殺人,此刻一劍將要砍到勞德諾頭上,心中一軟,劍鋒異偏,擦的一聲響,卻砍在他的右肩。勞德諾琵琶骨立被砍斷,長劍脫手,他生怕儀琳第二劍又再砍落,忍痛跳將起來,掙脫漁網繩索,飛也似的向崖下逃去。

  突然崖邊衝上二人,當先一個女子喝道:「喂,剛才是你罵我女兒嗎?」正是儀琳之母,在懸空寺中假裝聾啞的那個婆婆。勞德諾飛起一腿,向她踢去,但那婆婆身手之快,難以形容,側身一避,拍的一聲,重重打了他一記耳光,喝道:「你罵『你他媽的好狠』。她的媽媽就是我,你就罵我?」令狐冲叫道:「截住他,截住他,別讓他走了!」那婆婆伸掌本欲往勞德諾頭上擊落,聽得令狐冲這麼呼喝,氣往上衝,叫道:「天殺的小鬼,我偏偏放他走了!」側身一讓,在勞德諾屁股上踢了一腳。勞德諾如得大赦,直衝下山。那婆婆身後跟著一人,正是不戒和尚,他笑嘻嘻的走近,說道:「什麼地方不好玩,怎地鑽進漁網裏來玩啦?」儀琳道:「爹,快解開漁網,放了大哥和姊姊。」那婆婆沉著臉道:「這小賊的賬還沒跟他算,不許放!」令狐冲哈哈大笑道:「夫妻上了床,媒人丟過牆,你們夫妻團圓,怎不謝謝我這個大媒?」那婆婆想起令狐冲作弄她的恨事,在他的身上踢了一腳,罵道:「我謝你一腳!」令狐冲笑著叫道:「桃谷六仙,快來救我!」

  那婆婆最是忌憚桃谷六仙,聽他叫喊,吃了一驚,回轉頭來。這時令狐冲已從漁網孔中伸出手來,解開了繩索的死結,讓盈盈鑽了出來,自己待要出來,那婆婆喝道:「不許出來!」

  令狐冲笑道:「不出來就不出來。漁網之中,別有天地。大丈夫能縮能伸,縮則進網,伸則出網,何足道哉,我令狐……」他正想胡說八道下去,一瞥見岳不群伏屍於地,雖則他數度想害死自己,但二十年來將自己撫養成人,畢竟恩義甚重,若不是為了一部辟邪劍譜,也絕不致師徒翻臉成仇,想到此處,臉上的笑容慢慢消失,心頭甚是沉重,突然間熱淚盈眶,跟著淚水便直瀉下來。

  那婆婆不知他的心情,兀自在發怒,罵道:「小賊!我不狠狠揍你一頓,難消心頭之恨!」左掌一揚,便向令狐冲右頰擊去。儀琳叫道:「媽,別…別……」令狐冲右手一抬,手中已多了一柄長劍,卻是當他瞧著岳不群的屍身呆呆出神之際,盈盈塞在他手中的。他長劍一指,刺向那婆婆的右肩要穴,逼得她退了一步。那婆婆見他竟敢還手,更加生氣,身形如風,掌劈拳擊,肘撞腿掃,頃刻間連攻七八招。令狐冲身在漁網之中,長劍隨意揮灑,每一劍都是指向那婆婆的要害,只是每當劍尖將要碰到她身子時,立時縮轉。這「獨孤九劍」施展開來,天下無敵,令狐冲若不容讓,那婆婆早已死了七八次。又拆數招,那婆婆長嘆一聲,自知自己武功和他差得甚遠,住手不攻,臉上神色極是難看。不戒和尚勸道:「娘子,大家是好朋友,何必生氣?」那婆婆怒道:「要你多嘴幹什麼?」一口氣無處可出,便欲發洩在他身上。令狐冲拋下長劍,從漁網中鑽了出來,笑道:「你要打我出氣,我讓你打便了?」那婆婆提起手掌,拍的一聲,重重打了他一個耳光,令狐冲哈哈一笑,竟不閃避。那婆婆怒道:「你幹麼不避?」令狐冲笑道:「我避不開,有什麼法子?」那婆婆呸的一聲,左掌已然提起,卻不再打下了。盈盈拉著儀琳的手,道:「小師妹,幸得你及時趕到相救。你怎麼來的?」儀琳道:「我和眾位師姊,都給他(說著向岳不群的屍身一指)……他的手下人捉了來,我和三位師姐給關在一個山洞之中,剛才爹爹和媽媽救了我出來。爹爹、媽媽、和我,還有那個『不可不戒』和那三位師姊,大家分頭去救其餘眾位師姊。我走到崖下,聽得上面有人說話,似是令狐大哥的聲音,便趕上來瞧瞧。」盈盈道:「我和他各處找尋,一個人也沒見到,卻原來你們是給關在山洞之中。」令狐冲道:「剛才那個黃袍老賊是個極大的壞人,給他逃走了,那可心有不甘。」拾起地下長劍,道:「咱們快追。」

  一行五人走下思過崖來,行不多久,便見田伯光和七名恆山派弟子從山谷中攀援而上,其中便有儀清在內。相會之下,各人甚是欣喜。令狐冲心想:「這華山之上,我算得極熟,怎不知這山谷下邊另有山洞?田兄乃是外人,他反而知道,這可奇了?」拉一拉田伯光的袖子,兩人墮在眾人之後。令狐冲道:「田兄,華山的幽谷之中,另有秘洞,連我也不知道,你卻找尋得到,令人好生佩服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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