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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〇一


  令狐冲慢慢踱回,剛到院外,只聽得裏面又有人叫嚷嬉笑。但一抬頭間,但見公孫樹上又倒吊著二人,凝神一看,一人是萬里獨行田伯光,另一個卻是不戒和尚。他心下大奇:「不戒大師是儀琳小師妹的父親,田伯光是小師妹的弟子。他二人說什麼也不會起心顛覆恆山派。恆山派若是有難,他們反會奮力援手。怎地也給人吊在樹上?」一見到不戒和尚與田伯光給倒吊在公孫樹上,令狐冲心中原來十分確定的設想,突然間給全部推翻。一剎那間,腦海中閃過一個念頭:「不戒大師天真爛漫,與人無忤,怎會給人倒吊高樹,定是有人和他惡作劇了,要擒不戒大師,只怕非一人之力,多半便是桃谷六仙。」但一轉念間,想到祖千秋先前的言語,說桃谷六仙寫不出「陰謀」二字,確也甚是有理。他滿腹疑竇,慢慢走進院子去,在群豪喧嘩嬉笑聲中,只見不戒和尚與田伯光身上,都垂著一條黃帶,上面寫得有字。不戒和尚身上那條帶上寫道:「天下第一負心薄倖,好色無厭之徒。」田伯光身上那條帶子寫道:「天下第一大膽妄為,辦事不力之人。」令狐冲第一個念頭,便是:「這兩條布條子掛錯了。不戒和尚怎會是『好色無厭之徒』?這『好色無厭』四個字,應該送給田伯光才是。至於『大膽妄為』四字,送給不戒和尚或許還貼切,他不戒殺,不戒葷,做了和尚,敢娶尼姑,那自是大膽妄為了,不過『辦事不力』,又不知從何說起?」但見兩根布條分別繫在二人頸中,垂將下來,又不像是匆忙中掛錯了的。

  群豪指指點點,笑語詳論,大家也都說:「這位田伯光貪花好色,天下聞名,這位大和尚怎能蓋過他去?」計無施與祖千秋低聲商議,均覺大是蹊蹺,他二人知道不戒和尚和令狐冲交情甚好,須得將二人救下來再說。當下計無施縱身上樹,將二人手足上被縛的繩索割斷,不戒與田伯光都是垂頭喪氣,和仇松年、漠北雙熊等人破口大罵的情狀全然不同。計無施低聲問道:「大師怎地也受這無妄之災?」不戒和尚搖了搖頭,將那布條緩緩解了下來,望著布條上的字,看了半晌,突然間頓足大哭。

  這一下變故,當真大出群豪意料之外,眾人語聲頓絕,都是呆呆的瞧著他。只見他雙拳搥胸,越哭越是傷心。田伯光勸道:「太師父,你也不用難過。咱們失手遭人暗算,定要找了這個人來,將他碎屍萬段……」他一言未畢,不戒和尚反手一掌,將他打得直跌出丈許之外,幾個踉蹌,險險摔倒,半邊臉頰登時高高腫起,足見這一掌力道極是厲害。只聽不戒和尚罵道:「臭賊!咱們給吊在這裏,那是罪有應得,你……你……你好大的膽子,想殺死人家啊。」田伯光不明就裏,聽得太師父如此說,那麼擒住自己之人定是個大有來頭的人物,竟連太師父也不敢得罪他半分,只得唯唯稱是。不戒和尚呆了一呆,又搥胸哭了起來,突然間反手一掌,又向田伯光打去。田伯光身法極快,身子一側,避開了這一掌,叫道:「太師父!」不戒和尚一掌沒打中,也不再追擊,順手返過掌來,拍的一聲,打在院中的一張石凳之上。這張石凳以花崗石砌成,他一掌之下,只擊得石屑紛飛,他左手一掌,右手一掌,又哭又叫,越擊越是用力,十餘掌後,雙掌上鮮血淋漓,石凳也給他擊得碎石亂崩。忽然間喀喇一聲,石凳裂為四塊。

  群豪眼見他掌力如此驚人,無不駭然,誰也不敢哼上一聲,若是他盛怒之下,找上了自己,一擊在頭上,誰的腦袋能如石凳般堅硬?祖千秋、老頭子、計無施三人面面相覷,半點摸不著頭腦。田伯光眼見不對,說著:「眾位請照看著我太師父。我去相請師父。」

  令狐冲尋思:「我雖已喬裝改扮,但儀琳小師妹心細,別要給她瞧出了破綻。」他扮過軍官,扮過鄉農,但都是男人,這次扮成女人,實在說不出的彆扭,心中絕無自信,生怕露出了馬腳。當下去躲在後園的一間柴房之中,心想:「漠北雙熊等人兀自被封住穴道,猜想計無施、祖千秋等人之意,當是晚間去竊聽這些人的談論。我且好好睡上一覺,半夜裏也去聽上一聽。」他一夜未睡,這時已倦得狠了,耳聽得不戒和尚號啕之聲不絕,又是驚奇,又是好笑,迷迷糊糊的便入睡。

  醒來時天已入黑,到廚房中去找些冷飯菜來吃了,卻又無人理會,又等了良久,耳聽到人聲漸寂,於是繞到後山,慢慢踱到漠北雙熊等人被困之處,隔河遠遠便蹲在草叢之中,側耳傾聽。不久便聽得前邊呼吸之聲此起彼伏,少說也有二十來人散在四周,心中暗暗好笑:「計無施他們想到要來偷聽,旁人也想到了,聰明人也真不少。」又想:「計無施畢竟了得,他只解了漠北雙熊這兩個吃人肉粗胚的啞穴,卻不解鮑大楚等人的啞穴,否則漠北雙熊一開口說話,便會給鮑大楚這等精明能幹之輩制止。」只聽得白熊不住口的在詈罵:「他奶奶的,這山邊蚊子真多,真要把老子的血吸光了才高興,我操你臭蚊蟲的十八代祖宗。」黑熊笑道:「蚊子只是叮你,卻不來叮我,不知是什麼緣故。」白熊罵道:「你的血臭的,連蚊子也不吃。」黑熊笑道:「我寧可血臭,好過給幾百隻蚊子在身上叮。」白熊又是「直娘賊,龜兒子」的大罵起來。令狐冲心想身子動彈不得,給千百隻蚊子在身上吸血,這滋味可真不好受。白熊罵了一會,說道:「穴道解開之後,老子第一個便找夜貓子算賬,把這龜蛋點了穴道,將他大腿上的肉一口口咬下來生吃。」黑熊笑道:「我寧可吃那些小尼姑們,細皮白肉,嫩得多了。」白熊道:「岳先生說過,尼姑們要捉到華山去,可不許吃的。」黑熊笑道:「幾百個尼姑,吃掉三四個,岳先生也不會知道。」白熊突然高聲大罵:「烏龜兒子王八蛋!」黑熊怒道:「你不吃尼姑便不吃,幹麼罵人?」白熊道:「我罵蚊子,又不是罵你。」令狐冲正覺得好笑,忽聽得背後草叢中腳步聲響,有人慢慢走近,心想:「這人別要踏到我身上來才好。」那人對準了他走來,走到他身後,蹲了下來,忽然輕輕拉他的袖子。令狐冲微微一驚,心道:「那是誰?難道認了我出來?」回過頭來,朦朧月光之下,見到一張清麗絕俗的臉龐,正是儀琳。他又驚又喜,心想:「原來我的行跡早給她識破了。要扮女人,畢竟不像。」儀琳頭一側,小嘴努了努,緩緩站起身來,仍是拉著他的衣袖,示意要和他到遠處說話。

  令狐冲無奈,見她輕輕向西行去,便跟在她身後。兩人一言不發,逕向西行。儀琳沿著一條狹狹的山道,走出了通元谷,忽然說道:「你又聽不見人家說話,擠在這是非之地,那可危險得緊。」她幾句話似乎並不是向他而說,只是自言自語。令狐冲一怔,心道:「她說我聽不見人家說話,那是甚麼意思?她說的是反話,還是真的認我不出。」又想儀琳從來不跟自己說笑,那麼多半是認不出了。只見她折而向北,漸漸向著磁窯口走去,轉過了一個山坳,來到了一條小溪之旁。

  儀琳輕聲道:「我們老是在這裏說話,你可聽厭了我的話嗎?」跟著輕輕一笑,說道:「你從來就聽不見我的話,啞婆婆,倘若你能聽見我的說話,我就不會跟你說了。」令狐冲聽儀琳說得如此誠摯,才知她確是將自己認作懸空寺中那個又聾又啞的僕婦。他童心大起,心道:「我且不揭破,聽他跟我說些什麼。」儀琳牽著她衣袖,走到一株大柳樹下的一塊長石之旁,坐了下來。令狐冲跟著坐下,側著身子,背向月光,好教儀琳瞧不見自己的臉,尋思:「難道我真的扮得很像,連儀琳也瞞過了?是了,黑夜之中,只須有三分相似,她便不易分辨,盈盈的易容之術,倒真也了得。」

  儀琳望著天上彎彎眉月,幽幽嘆了口氣。令狐冲忍不住想問:「你小小年紀,為甚麼有這許多煩惱?」但終於沒有出聲。儀琳輕聲道:「啞婆婆,你真是好,我常常拉著你來,向你訴說我的心事,你從來不覺得厭煩,總是耐心的等著,讓我愛說多少,便說多少。我本來不該這樣麻煩你,但你待我真好,便像我自己親生的娘一般。我沒有娘,倘若我有個媽媽,我敢不敢向她這樣說呢?」令狐冲聽到她說是向自己傾訴心事,隱隱覺得不妥,心想:「她要說什麼心事?我騙她吐露內心秘密,可太也對不住她,還是快走的為是。」當即站起身來。儀琳拉著她的袖子,說道:「啞婆婆,你……你要走了嗎?」聲音中充滿失望之情。令狐冲向她望了一眼,只見她神色淒楚,眼光中流露出懇求之意,不由得心下軟了,尋思:「小師妹形容憔悴,滿腹心事,若是無處傾訴,老是悶在心裏,早晚要生重病。我且聽她說說,只要她始終不知是我,也不會害羞。」當下又緩緩坐了下來。

  儀琳伸手按住他脖子,說道:「啞婆婆,你真是好,就陪我多坐一會兒,你不知我心中多悶。」令狐冲心想:「令狐冲這一生可交了婆婆運,先前將盈盈錯認作是婆婆,現下又給儀琳錯認作是婆婆。我叫了人家幾百聲婆婆,現在,她叫還我幾聲,算是好人有好報。」他這人生性挑撻,自來不脫輕浮之氣,把什麼正經事不當作一會事。儀琳誠誠懇懇的跟他說話,他肚裏卻暗暗好笑,忍不住要笑出聲來。儀琳道:「今兒我爹爹險些兒上吊死了,你知不知道?他給人家吊在高樹之上,又給人在身掛了張條兒,說他是『天下第一負心薄倖,好色無厭之徒』。我爹爹一生,心中就只有我媽媽一人,什麼好色無厭,那是從何說起?那人一定胡裏胡塗,將本來要掛在田伯光身上的布條,掛錯在爹爹身上了。其實就算掛錯了,拿來掉過來就是,可用不著上吊自盡哪。」令狐冲又是吃驚,又是好笑:「怎麼不戒大師要自盡?她說他險些兒上吊死了,那麼定是沒死。這張布條上寫的,都不是好話,既然拿了下來,怎麼去掉轉來掛在身上?這位小師妹天真爛漫,真是不通世務之至。」儀琳說道:「田伯光趕到見性峰來,偏偏給儀和師姊撞見上,說他擅闖見性峰,不問三七二十一,提劍就砍,差點沒要了他的性命,可也真是危險。」令狐冲心想:「我說過別院中的男子,若是不得我號令,任誰不許上見性峰。田兄名聲素來不佳,儀和師姊又是個急性子人,一見之下,自然動劍。只是田兄武功比她高得多,儀和可殺不了他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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