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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九九


  令狐冲微笑道:「將來總是要成親的。你若不願,我捉住了你拜堂。」盈盈似笑非笑的道:「大清早起,就來說這瘋話。」令狐冲笑道:「終身大事,最是正經不過。盈盈,那日在山谷之中,我忽然想起,日後和你做了夫妻,不知生幾個兒子好。」盈盈站起身來,秀眉微蹙,道:「你再說這些話,我不跟你一起去恆山啦。」令狐冲笑道:「好,好,我不說,我不說。因為那山谷中有許多桃子,這山谷倒像是桃谷,若是有六個小鬼在其間鬼混,豈不是變成了小桃谷六仙?」盈盈道:「那裏來六個小鬼。」一言出口,便即省悟,那又是令狐冲在說風話,白了他一眼,低頭吃麵,心中卻是十分甜蜜。令狐冲道:「我和你同上恆山,有些心地齷齪之徒,還以為我和你已成夫妻,在他自己的髒肚子裏胡說八道,只怕你不高興。」

  這一言說中了盈盈的心事,道:「正是。好在我現下跟你這般打扮,旁人見了,未必認得出。」令狐冲道:「你這般花容月貌,不論如何改扮,總是驚世駭俗。旁人一見,心下暗暗喝采:『嘿,好一個美貌的鄉下姑娘,怎地跟著這一個傻不愣登的臭小子,豈不是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了?』仔細多看上幾眼,不免認出這朵鮮花原來是朝陽神教的任大小姐,這堆牛糞呢,自然是大蒙任小姐垂青的令狐冲了。」盈盈笑道:「閣下大可不用如此謙虛。」令狐冲道:「以我之見,咱們這次去恆山,我先不以本來面目示人,喬裝成個毫不起眼之人,暗中察看。如果恆山之上太平無事,我便獨自現身,將掌門之位傳了給人,然後和你在什麼秘密地方相會,一同下山,神不知,鬼不覺,豈不是好?」

  盈盈聽他這麼說,知道他明白自己性情,所以如此體貼,不由得芳心大慰,笑道:「那好極了,不過你上恆山去,尤其是去見那些師太,只好自己剃光了頭,也扮成位師太,旁人才不起疑。冲郎,來,我就給你喬裝改扮,你好成個小尼姑,倒是俊俏得緊。」令狐冲連連搖手,道:「不成,不成。一見尼姑,逢賭必輸。令狐冲扮成尼姑,今後可倒足了大霉,那決計不成。」盈盈笑道:「大丈夫能屈能伸,卻偏有這許多忌諱。我非剃光你的頭不可。」

  令狐冲笑道:「扮尼姑是不必了,但要上見性峰,扮女人倒是勢在必行。只是我一開口說話,就給聽出來是男人,我倒有個計較。你記得恆山磁窯口翠屏山懸空寺中的一個人嗎?」盈盈一沉吟,拍手道:「妙極妙極,懸空寺中有個又聾又啞的僕婦,咱們在懸空寺上打得天翻地覆,她半點也聽不到。問她什麼,她只是呆呆的瞧著你。你想扮成這人?」令狐冲道:「正是。」盈盈笑道:「好,咱們去買衣衫,就給你喬裝改扮。」

  盈盈用二兩銀子向一名鄉婦買了一頭長髮,細心梳好了,裝在令狐冲頭上,再讓他換上農婦裝束,宛然便是個女子,再在臉上塗上黃粉,畫上七八粒黑痣,右顆邊貼了塊膏藥,將他臉皮扯而向下,半邊眉毛便吊了下來。令狐冲對鏡一看,連自己也認不出來。盈盈笑道:「外形是像了,神氣卻還不似,須得裝作痴痴呆呆,笨頭笨腦的模樣。最要緊的是,旁人若是突然在你身後大聲嚇你,千萬不能露出馬腳。」令狐冲笑道:「痴呆神氣最是容易不過,笨頭笨腦,原是令狐冲的本色。」

  這一路之上,令狐冲便裝作又聾又啞的僕婦,先行練習起來,以免遇到外人時露出馬腳。二人不再投宿客店,只在破廟野祠中倒宿。盈盈時時在他身後突發大聲,令狐冲竟充耳不聞。不一日到了恆山腳下,約定七日之後在懸空寺畔聚頭。令狐冲獨自上見性峰去,盈盈便在附近遊山玩水。

  到得見性峰峰頂,已是黃昏時分,令狐冲尋思:「我若逕行入庵,儀清、鄭萼、儀琳師妹她們心細的人多,察看之下,不免犯疑。我還是暗中窺探的好。」當下找個荒僻的山洞,睡了一覺,醒來時月已中天,這才奔往見性峰主峰無色庵。他來到牆邊,見一扇窗中透出燈光,悄悄行近,伸指沾了些唾沫,濕破窗紙,湊眼向內張望,見是一間四壁肅然的小房,正是定閒師太昔年靜修之所,木桌上點著一盞油燈,燈前供著三塊靈位,卻是定閒、定靜、定逸三位師太的靈位。令狐冲見到這等淒涼的景象,不由得心中一酸。

  便在此時,只聽得錚錚錚數響,正是長劍互擊之聲,令狐冲心中一動:「來了敵人,仇松年他們動手了嗎?」一摸身邊暗藏的短劍,縱身向劍聲處奔去。那兵刃撞擊之聲,是從無色庵旁十餘丈外的一閣瓦屋中發出,只見瓦屋窗中也透出燈光。令狐冲奔到屋旁,只聽得兵刃撞擊聲更加密了,湊眼從窗縫中一張,登時放心,卻原來是儀和與儀琳兩師姊妹正在練劍,儀清和鄭萼二人站著旁觀。儀和與儀琳所使的,正是自己先前所授,乃是學自華山思過崖後洞石壁上的恆山劍法。只見二人劍法均已頗為純熟。鬥到酣處,儀和手中長劍越使越快,儀琳略一疏神,儀和一劍刺出,直指前胸,儀琳回劍欲架,已然不及,「啊」的一聲輕叫,儀和長劍的劍尖已指在她心口,微笑道:「師妹,你又輸了。」

  儀琳甚是慚愧,低頭道:「小妹練來練去,總是沒甚麼進步。」儀和道:「比之上次已有進步了,咱們再來過。」長劍在空中虛劈一招。儀清道:「小師妹累啦,就和鄭師妹去睡吧,明日再練不遲。」儀琳道:「是。」收劍入鞘,向儀和、儀清行禮作別,拉了鄭萼的手推門出外。她轉過身時,令狐冲見她容色憔悴,心想:「這個小師妹心中總是不快樂。」

  儀和掩上了門,和儀清二人相對搖了搖頭,待聽得儀琳和鄭萼腳步聲已遠,說道:「我看小師妹總是靜不下心來。心猿意馬,是咱們修道人的大忌,不知怎生勸勸她才好。」儀清道:「勸是很難勸的,總須自悟。」儀和道:「我知道她為甚麼不能心靜,她心中老是想……」儀清搖手道:「佛門清淨之地,師姊別說這等話。若不是為了急於報師父的大仇。讓她慢慢自悟,原亦不妨。」

  只聽儀和說道:「師父當年曾說,世上事功緣會,皆須順其自然,半分勉強不得,尤其收束心神,更須循序漸進,若是著意經營,反墮入魔障。我看小師妹外和內熱,乃是性情中人,身入空門,於她實不相宜。」儀清嘆了口氣,道:「這一節我也何嘗沒有想到,只是……只是一來我派終須有佛門中人接掌門戶,令狐師兄曾一再建言,他代掌門戶只是一時權宜之計,更要緊的是,岳不群這惡賊害死師父、師叔……」令狐冲聽到這裏,登時大吃一驚:「怎地是我師父害死她們師父、師叔?」

  只聽儀清續道:「此仇若不急報,咱們做弟子的寢食難安。」儀和道:「我只有比你更心急,好,趕明兒我加緊督促練劍便了。」儀清道:「常言道:欲速則不達。卻別逼她太過狠。我看小師妹近日的精神越來越差。」儀和道:「是了。」兩師姐妹收起兵刃,吹滅燈火,入房就寢。儀清雖是師妹,但計劃周詳,儀和每事都聽從她的主意。

  令狐冲悄立窗外,心下疑思不解:「為什麼她們說我師父害死了她們的師父師叔?又為什麼為報師仇,為了有人接掌恆山門戶,便督促小師妹日夜勤練劍法?」他凝思半晌,不明其理,慢慢走開,心想:「我怎麼設法去問問小師妹才是。」猛見地下自己的一條影子緩緩晃動,抬頭望月,只見月亮斜掛樹梢,心中陡然閃過一個念頭,險些「啊」的一聲叫了出來,心道:「我早該想到了。為什麼她們早就明白此事,我卻一直沒有想到?」

  他閃身到近旁小屋的牆外,靠牆而立,以防恆山派中有人見到自己的身影,這才靜心思索。他細細回思當日在少林寺中定閒、定逸兩位師太斃命的情狀,其時檢視之下,二位師太身上並無傷痕,並非受了內傷,更不是中毒窒息,何以致死,甚是奇怪。只是男女有別,因不便解開她們衣衫,詳查傷處。後來離少林寺出來,在雪野山洞之中,盈盈卻說在少林寺時,曾解開二位師太的衣衫查傷,見到二人心口都有一粒針孔大的紅點,乃是被人用毒針刺傷而死。當時我跳了起來,說道:「毒針?武林之中,有誰是使毒針的?」那時盈盈和他對答的言語,一句句在他腦海中湧了出來。盈盈說道:「爹爹和向叔叔見聞極廣,可是他們也不知道。爹爹又說,這針並非毒針,乃是一件兵刃,刺入要害,致人死命。祇是刺入定閒師太心口那一針略略偏斜了些。」我說:「是了,我見到定閒師太之時,她還沒有斷氣。這針既是當胸刺入,那就並非暗算,而是正面交鋒。那麼害死兩位師太的,定是武功絕頂的高手了。」盈盈道:「我爹爹也這麼說:既有了這條線索,要找到兇手,想亦不難。」當時我伸掌在山洞石壁上用力一拍,大聲道:「盈盈,我二人有生之年,定當為兩位師太報仇雪恨。」盈盈道:「正是。」令狐冲雙手反按牆壁,身子不禁發抖,心想:「其時東方不敗已死,能使一枚小針而致這兩位高手師太的死命,若不是練了葵花寶典的,便是練了辟邪劍法的,左冷禪所練的辟邪劍法是假的,餘下來只有我師父和林平之二人。那時候林師弟初得劍譜未久,未必已練成劍法……」他回想當日在少林寺外遇到林平之與岳靈珊的情景,心道:「不錯,那時候林平之說話未變雌聲,不管他是否已得劍譜,那辟邪劍法總是尚未練成。」想到此處,額頭上冷汗涔涔而下,知道其時能以一枚細針,正面交鋒而致恆山派兩大高手死命的,除岳不群外,更無旁人,又想起岳不群處心積慮,要做五嶽派的掌門,竟能讓勞德諾在門下十餘年之久,不揭穿他的面目,末了讓他盜了一本假劍譜去,由此輕輕易易的刺瞎左冷禪雙目。定閒、定逸兩位師太極力反對各派合併,岳不群乘機下手將其除去,少了併派的一大阻力,自是在情理之中。

  他又想到當時在山洞中和盈盈的對話。那日在少林寺中,他給岳不群重重踢了一腳,他並未受傷,岳不群腿骨反斷,盈盈大覺奇怪。她說她父親想了半天,也想不出其中原因,蓋令狐冲吸了不少外人的內功,固足護體,但必須自加運用方能傷人,不及自己練成的內功,不須運使,自能將對方攻來的力道反彈出去。此刻想來,岳不群自是故意做作,存心做給左冷禪看的,那條腿若非假腿,便是自己以內力震斷,好讓左冷禪瞧在眼裏,知道他武功不過爾爾,不足為患,便可放手進行併派。其實左冷禪花了無數心血,做到五派合併,到得頭來,卻還是為人作嫁,給人一伸手就將便宜撿了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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