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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九三


  ▼第八十七回 恩盡義絕

  盈盈扶著他手臂,走到山洞之外,只見那墳雖以亂石所堆成,卻砌得甚是整齊,殊非草草,足見盈盈頗花了一番功夫,心下暗暗感激。只見墳前豎了一根削去了枝葉的樹幹,樹皮上用劍尖刻著幾個字:「華山女俠岳靈珊姑娘之墓」。令狐冲又是怔怔的掉下淚來,說道:「小師妹或許喜歡人家叫她林夫人。」盈盈道:「林平之如此無情無義,岳姑娘泉下有靈,明白了他的歹毒心腸,不會願做林夫人了。」心道:「你不知她和林平之的夫妻有名無實,並不是什麼夫妻。」令狐冲道:「那也說得是。」只見四周山峰環抱,處身之所乃是在一個山谷之中,樹林蒼翠,遍地山花。枝頭啼鳥唱和不絕,乃是個十分清幽的所在。盈盈道:「咱們便在這裏住一些時候,一面養傷,一面伴墳。」令狐冲道:「好極了。小師妹一個人在這荒野之地,她就算是鬼,也很膽小的。」盈盈聽他說話甚痴,不由得暗暗嘆了口氣。

  兩人便在這翠谷之中住了下來,烤蛙摘果,倒也清淨自在。令狐冲所受的只是外傷,既有恆山派的治傷靈藥,兼之內功深厚,養了二十餘日,傷勢也痊癒了七八成,盈盈每日教他奏琴,令狐冲本極聰明,潛心練習,進境也是甚速。這日清晨起來,只見岳靈珊墳上茁發了幾枚青草的嫩芽。

  令狐冲怔怔的瞧著這幾枚草芽,心想:「小師妹墳上也生青草了,她在墳中,卻又不知如何?」忽聽得背後傳來幾聲清幽的簫聲,他回過頭來,只見盈盈坐在一塊岩石之上,手中持簫,正自吹奏,所奏的便是「清心普善咒」,他走將過去,見那簫乃是根新竹,自是盈盈用劍削下竹枝,穿孔調律,製成了這枝洞簫。他聽了幾聲,當即搬過瑤琴,盤膝坐在山洞之口,跟著她的曲調奏了起來,漸漸的潛心曲中,更無雜念,一曲既罷,只覺精神大爽。兩人相對一笑,同時站起身來。令狐冲知道盈盈這幾日來盡心竭力,要自己節哀養傷,感激之情,又深了一層。

  盈盈道:「這曲『清心普善咒』你已練得熟了,從今日起,咱們來練那『笑傲江湖之曲』如何?」令狐冲道:「這曲如此難奏,不知什麼時候才跟得上你。」盈盈微笑道:「這曲曲旨深奧,我也有許多地方不明白。但這曲子有一個特異之處,何以如此,難以索解,只若是二人同奏,互相啟發,比之一人獨自摸索,進步一定要快得多。」令狐冲拍手道:「是了,當日我聽衡山派劉師叔,與魔……與朝陽神教的曲長老合奏此曲,琴簫之聲共起鳴響,確是動聽無比。這一首曲子,據劉師叔說,原是為琴簫合奏而作的。」盈盈道:「你撫琴,我吹簫,咱們慢慢一節一節的練將下去。」令狐冲微笑道:「只可惜這是簫,不是瑟,琴瑟和諧,我就好了。」盈盈臉上一紅,道:「這些日子沒聽你說風言風語,只道是轉性了,卻原來還是一般。」令狐冲做個鬼臉,知道盈盈性子最是靦腆,雖然荒山空谷,孤男寡女相對,卻從來不許自己言行稍有越禮,再說句笑話,只怕她要大半天不理自己,當下湊過去看她展開的琴簫之譜,靜心聽她解釋,學著奏了起來。

  撫琴鼓瑟之道原非易事,但一來令狐冲秉性聰明,二來有師指點,三來當日在洛陽綠竹巷中,就已起始學奏,此後每逢閒日,便即習練,時日既久,自有進境。此後十餘日中,兩人耳鬚廝磨,合奏琴簫,這青松環繞的翠谷,便是世間的洞天福地,將江湖上的刀光血影,漸漸都淡忘了。兩人都覺得若能在這翠谷中偕老以終,再也不被捲入武林中鬥毆仇殺之中,那可比甚麼都快活了。

  可是世間之事,豈能盡如人意?這一日午後,令狐冲和盈盈合奏了大半個時辰,忽覺心煩意亂,無法寧靜,接連奏錯了幾處,心中著急,指法更加亂了。盈盈道:「你累啦,休息一會兒再說。」令狐冲道:「累倒不累,不知怎的,覺得有些煩躁。我去摘些桃子來,晚上再練琴。」盈盈道:「好,可別走遠了。」

  令狐冲知道這山谷東南有許多野桃樹,其時桃實已熟,當下分草拂樹,行出八九里,來到桃樹之下,輕輕一縱起時已摘了兩枚桃子,二次縱起時又摘了四枚。眼見桃子已然熟極,樹下已掉了不少,今日若不摘下,數日間便會盡數自落,在地下爛掉,當下一口氣摘了摘了百餘枚,心想:「我和盈盈吃了桃子之後,將桃核種在山谷四周,數年之後,桃樹長成,翠谷中桃花燦爛,那可多美?」忽然間想起桃谷六仙來:「這山谷四周種滿了桃樹,豈不成為桃谷?我和盈盈豈不是變成桃谷二仙?日後我和她生下六個兒子,那不是小桃谷六仙?」

  又想:「那小桃谷六仙若是便如那大桃谷六仙一般,說話纏夾不清,豈不糟糕?」想到這裏,正欲縱聲大笑,忽聽得遠處樹叢中簌的一聲響。令狐冲這些日來勤練琴韻,內功大進,這一聲響其實是在百丈之外,他已聽得清清楚楚,立即伏低,心想:「老是吃烤蛙野果,嘴也膩了,聽這聲音多半是隻野獸,若能捉到一隻羚羊野鹿,也好教盈盈驚喜一番。」思念未定,便聽得腳步聲響,竟是兩個人行走之聲。令狐冲吃了一驚:「這荒谷之中,如何有人,定是衝著盈盈和我來了。」便在此時,聽得一人說道:「你沒弄錯嗎?岳不群那廝確會向這邊來?」令狐冲驚訝更甚:「他們是追我師父來了,那是甚麼人?」只聽一個聲音低沉之人道:「史香主四周都查察過了。他女兒突然在這一帶失蹤,各處市鎮碼頭,水陸兩道,都不見這小妞兒的縱跡,定然是躲在這一帶山谷中養傷。岳不群早晚便會尋來。」令狐冲心中一酸,尋思:「原來他們知道小師妹受傷,卻不知她已經死了。我和盈盈在這兒安渡日月,享那清閒之福,那面自是有不少人在尋覓她的下落。尤其是師父師娘,怎能置之不理?若不是這山谷十分偏僻,早就該尋到這裏了。」只聽那聲音蒼老之人道:「倘若你所料不錯,岳不群早晚會到此處,咱便在山谷入口處設伏。」那聲音低沉之人道:「就算岳不群不來,咱們佈置好了之後,也能引他過來。」那老者拍了兩下手掌,道:「此計大妙,薛兄弟,瞧你不出,倒還是智多星呢。」那姓薛的笑道:「葛長老說得好。薛沖蒙你老人家提拔,你老人家有什麼差遣,自當盡心竭力,報答你老的恩典。」令狐冲這才恍然:「原來是朝陽神教的。那是盈盈的手下了。今日師父武功大進,他們人數再多,也絕不是師父的敵手。最好他們走得遠遠地,自己打自己的,別來搔擾我和盈盈。」又想:「師父精明機警,武林中無人能及,憑你們這點能耐,想要誘我師父上當,那真是魯班門前弄大斧了。」

  忽聽得遠處有拍拍拍的擊了三下手掌,那薛沖道:「杜長老他們也到了。」葛長老也是拍拍拍的擊了三下。但聽得腳步聲響,四個人快步奔來,其中二人腳步沉滯,顯是輕功甚低,奔到近處,令狐冲又聽了出來,這二人顯是抬著一件什麼物事。

  葛長老喜道:「杜老弟,抓到岳家那小妞兒了?功勞不小。」一個聲音洪亮之人笑道:「岳家倒是岳家的,是大妞兒,可不是小妞兒。」葛長老「咦」了一聲,顯是驚喜交集,道:「怎……怎……拿到了岳不群的老婆?」

  令狐冲這一驚非同小可,立時便欲撲出救人,但隨即記起身上沒有帶劍。他手無長劍,武功便不敵尋常高手,心下暗暗著急,只聽那杜長老道:「可不是嗎?」葛長老道:「岳夫人劍法了得,杜兄弟怎地將她拿到?啊,定是使了迷藥。」杜長老笑道:「這婆娘失魂落魄,來到客店之中,想也不想,倒了一碗茶便喝。人家說岳不群的老婆寧中則如何了不起,卻原來是草包一個。」令狐冲心下惱怒,暗道:「我師娘聽說愛女受傷失蹤,數十天遍尋不獲,自然是心神不定,這是愛女心切,那裏是草包一個?你們辱我師娘,待會教你們一個個都死於我劍下。」尋思:「怎能奪到一柄長劍就好了。沒有劍,是刀也行。」只聽那葛長老道:「咱們既將岳不群的婆娘拿到在手,事情就大大的好辦了。杜兄弟,眼下之計,是如何將那岳不群引來。」杜長老道:「引來之後,卻又如何?」

  葛長老微一躊躇,道:「咱們以這婆娘作為人質,逼他棄劍投降。那岳不群夫妻情深,決計不敢反抗。」杜長老道:「葛兄之言有理,怕只怕這岳不群心腸狠毒,夫妻間情不深,義不重,那可有些棘手。」葛長老道:「這個……這個……薛沖薛兄弟,你看如何?」薛沖道:「在兩位長老之前,原輪不上小人說話……」

  正說到這裏,忽聽得西首又有一人接連擊掌三下,這三下擊掌傳聲及遠,顯然擊掌之人內功著實不淺。杜長老道:「包長老到了。」便在頃刻之間,兩個人自西首如飛而至,行動快極。葛長老道:「莫長老也到了。」令狐冲暗暗叫苦:「瞧這二人來勢,比之這葛杜二人武功更高。我只教有兵刃在手,原亦不懼,赤手空拳,那可為難。」只聽葛杜二長老齊聲說道:「包莫二兄也到了,當真再好不過。」葛長老又道:「杜兄弟立了一件大功,拿了岳不群的婆娘。」一名老者喜道:「妙極,妙極!兩位辛苦了。」葛長老道:「那是杜兄弟的功勞。」那老者道:「大家奉教主之命出來辦事,不論是誰的功勞,都是託教主之洪福。」葛長老道:「正是,全仗教主指揮得當。」令狐冲聽那葛長老的聲音有些耳熟,心想:「莫非當日在黑木崖上曾經見過?」他運起內功可以聽到各人說話,只是相距頗遠,卻不敢探頭查看。他知道四位長老都是魔教中的高手,自己稍一動彈,只怕便給他們查覺了。

  葛長老道:「包莫二兄,我正和杜兄弟在商議,怎生誘得岳不群到來,擒他到黑木崖去。」另一名長老道:「你們想到了什麼計較?」令狐冲聽他話聲之中頗帶威嚴,自是包長老了,這人的聲音聽來也熟,多半也是見過面的。葛長老道:「我們一時還沒想到什麼良策,包莫二兄到來,定有妙計。」包長老哼了一聲。莫長老道:「五嶽劍派在嵩山封禪台爭奪掌門,岳不群以精妙劍法,刺瞎左冷禪雙目,威震嵩山,五嶽劍派之中,再無人敢上台向他挑戰。聽說這位君子劍已得了林家辟邪劍法的真傳,直是非同小可,咱們須得想個萬全之策,可不能小覷了他。」杜長老道:「正是。咱們四人合力齊上,雖然未必便輸於他,卻也無必勝之算。」莫長老道:「包兄,你胸中想已算定,便請說出來如何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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