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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八三


  ▼第八十四回 報仇雪恨

  令狐冲心想:「他家裏本來開福威鏢局,原是個極有錢的少爺。在江湖上吃了幾年苦,現下學成了本事,那是要好好享用一番了。」只見他從懷中取出一塊雪白的綢帕,輕輕抹了抹了臉。他本來相貌十分俊美,這幾下取帕、抹臉、抖衣的行動,簡直便如是戲台上的做戲的花旦。林平之坐定後,淡淡的道:「令狐兄,你好!」令狐冲點了點頭,道:「你好!」林平之側過頭去,見一名青城弟子捧了一壺熱茶上來,給余滄海斟茶,突然間氣往上衝,說道:「你叫于人豪,是不是?當年到我家來殺人,便有你的份兒。你便化成了灰,我也認得。」于人豪將茶壺往桌上重重一放,倏地回身,手按劍柄,退後兩步,說道:「我是于人豪,你待怎地?」他說話聲音雖粗,卻是語音發顫,臉色鐵青。林平之微微一笑,道:「英雄豪傑,青城四秀,你排第三,可沒半點豪傑的氣概,可笑,可笑。」

  「英雄豪傑,青城四秀」,指的是青城四名後起之秀的弟子,乃是侯人英、洪人雄、于人豪、以及羅人傑四人。其中羅人傑已在湘南醉仙樓頭為令狐冲所殺。侯人英和洪人雄二人卻都隨侍在余滄海之側。林平之又冷笑一完,說道:「那位令狐兄曾道:『狗熊野豬,青城四獸』,他將你們比作野獸,那還是看得起你們了。依我看來,哼哼,只怕是禽獸也不如。」于人豪氣得臉色更是青了,手按劍柄,這把劍卻始終沒拔將出來。便在此時,忽然東首傳來馬蹄聲響,兩騎馬快奔而至,來到草棚前,前面一人勒住了馬。眾人回頭一看,有的人「咦」的一聲,叫了出來。原來前面一匹馬上坐的是個身材又肥又矮的駝子,正是外號人稱「塞北明駝」的木高峰。後面一匹馬上所乘的卻是岳靈珊。

  令狐冲一見到岳靈珊,胸口一熱,心中大喜,卻見岳靈珊雙手被縛背後,坐騎的韁繩也是牽在木高峰手中,顯是被他擒住了,逼著她跟來的,忍不住便要發作,但轉念又想:「她丈夫在這裏,又何必要我外人強行出頭?若是她丈夫不理,那時再設法相救不遲。」

  林平之見到木高峰到來,當真是如同天上掉下寶貝來一般,喜悅不勝,尋思:「害死我爹爹媽媽的,也有這駝子在內,不料陰差陽錯,今日他竟會自己送將上來,真叫做老天爺有眼。」

  木高峰卻不識得林平之。那日在衡山劉正風家中,二人雖曾相見,但林平之裝作了個駝子,臉上用膏藥貼得東一塊,西一塊,與此刻這樣一個玉樹臨風般的美少年,那是渾不相同了。木高峰轉頭向岳靈珊道:「難得有許多朋友在此,咱們走吧。」他見到青城和恆山兩派人眾,心下頗有些忌憚,料想有人會出手相救岳靈珊,不如及早遠離的為是。他一聲吆喝,縱馬欲行,岳靈珊一聲「啊喲」,從馬背上摔了下來。原來早一日她受傷獨行,想回到嵩山爹娘身畔,但行不多時,便遇上了木高峰。這駝手心眼兒極窄,那日與岳不群較量內功不勝,林震南夫婦被他救了去,心下引為奇恥大辱,後來又聽得林震南的兒子林平之投入華山門下,又娶岳不群之女為妻,料想這部「辟邪劍譜」,自然也帶入了華山門下,更是氣惱萬分。五嶽派開宗立派,他也得到了消息,只是五嶽劍派中人素來瞧他不起,左冷禪也沒給他請柬。他心中氣不過,伏在嵩山左近,只待五嶽派門人下山,若是成群結隊,有師同行,他便不露面,只要有人落了單,他便暗中料理幾個,以洩心中之憤。但見群雄紛紛下山,都是數十人、數百人同行,欲待下手,不得其便,好容易見到岳靈珊單騎奔來,當即上前截住。

  以岳靈珊此刻本領,木高峰已勝不了她多少,但她肩頭受傷,木高峰忽施偷襲,佔了先機,終於被他所擒。木高峰聽她口出恫嚇之言,說是岳不群的女兒,更是心花怒放,當下想定了主意,要將她藏在一個隱秘之所,再要岳不群用「辟邪劍譜」來換人。一路上縱馬急行,不料在這草棚中撞見了青城、恆山兩派人眾。岳靈珊心想:「此刻若教他將我帶走了,那裏還有人來救我?」顧不得肩頭傷勢,斜身從馬背上摔了下來。木高峰罵道:「他媽的!」躍下馬來,俯身往岳靈珊背上抓去。令狐冲心想林平之絕不能眼睜睜的瞧著妻子為人所辱,定然會出手相救,那知林平之從左手衣袖中取出一柄摺扇,輕輕搧了搧。其時三月天時,北方冰雪初銷,那裏用得著扇子?他這麼裝模作樣,顯然只不過故示閒暇。木高峰抓岳靈珊的背心,說道:「小心摔著了。」手臂一舉,又將岳靈珊放回馬鞍上,自己躍上馬背,又欲縱馬而行。林平之說道:「姓木的,這裏有人說道,你的武功十分稀鬆平常,你以為如何?」

  木高峰一怔,眼見林平之獨自坐了一桌,既不似青城派的,也不似是恆山派的,一時摸不清他的來路,便問:「你是誰?」林平之微笑道:「你問我幹甚麼?說你武功稀鬆平常的,又不是我。」木高峰道:「是誰說的?」林平之拍的一聲,對扇子合了攏來,向余滄海一指,道:「便是這位青城派的余觀主。他最近看到了一路武功秘訣,乃是天下劍法之最,好像是叫作『辟邪劍法』。」木高峰一聽到「辟邪劍法」四字,精神登時一振,斜眼向余滄海瞧去,只見他手中捏著一隻茶杯,呆呆出神,對林平之的話似是聽而不聞,一時料不定林平之的話是真是假,但「辟邪劍譜」的下落,他一直十分關心,絕不能聽得訊息,竟可置之不理,便道:「余矮子,恭喜你見到辟邪劍法啊,這可不是假話吧?」余滄海道:「不假,在下確是從頭至尾,一招一式都見到了。」木高峰又驚又喜,從馬背上一躍而下,坐到余滄海的桌畔,說道:「聽說這套劍譜是給華山派的岳不群得了去,你又怎地見到了?」余滄海道:「我沒見到劍譜,只是見到有人使這路劍法。」木高峰道:「哦,原來如此。辟邪劍法有真有假,福州福威鏢局的後人,就學得了一套他媽的辟邪劍法,使出來可教人笑掉了牙齒。你所見到的,想必是真的了?」余滄海道:「我也不知是真是假,使這路劍之人,便是福州福威鏢局的後人。」木高峰哈哈大笑,說道:「枉為你是一派宗主,這劍法的真假也不分。福威鏢局的那個林震南,不就是死在你手下的嗎?」余滄海道:「辟邪劍法的真假,我確是分不出。你木大俠見識高明,定然是分得出了。」

  木高峰素知這矮道人武功見識,俱是武林中第一流的人才,忽然說這等話,定是別有深意,他嘿嘿的乾笑數聲,環顧四周,只見每個人都在瞧著他,神色甚是古怪,倒似自己說錯了極要緊的話一般,便道:「若是給我見到,好歹總分拚得出。」余滄海道:「木大俠要看,那也不難。眼前便有人會使這路劍法。」木高峰心中一凜,眼光又向眾人一掃,見到林平之神情最是漫不在乎,說道:「是這少年會使嗎?」余滄海道:「佩服佩服!木大俠的眼光果有獨到之處,一眼便瞧了出來。」

  木高峰上上下下的打量林平之,見他服飾華麗,便是個家財豪富的公子哥兒,心想:「余矮子這麼說,定然有甚麼陰謀詭計要對付我。好漢不吃眼前虧,不用跟他們糾纏,及早動身的為是,只要不放走這姓岳的姑娘,不怕岳不群不拿劍譜來贖人。」當即打個哈哈,說道:「余矮子,多日不見,你還是愛開玩笑。駝子今日身上有事,恕不奉陪了。辟邪劍法也好,辟魔劍法也好,駝子從來就沒放在心上。再見了。」這句話一說完,身子彈起,已落在馬背之上。

  他這麼肉球一般的一個駝子,一縱上馬,身法竟是敏捷之極。便在這時,眾人只覺眼前一花,似是見到林平之躍了出去,攔在木高峰的馬前,但隨即又見他摺扇輕搖,坐在板桌之旁,似乎從未離座。眾人正詫異間,木高峰一聲吆喝,催馬便行。但令狐冲、盈盈、余滄海這等高手,卻清清楚楚見到林平之確曾伸手向木高峰的坐騎點了兩點,定是做了手腳,果然那馬奔出幾步,驀地一頭撞在草棚的柱上。這一撞力道極大,半邊草棚登時塌了下來。余滄海一躍而起,飛出棚外。令狐冲與林平之等人的頭上都落滿了麥稈茅草。儀琳伸手替令狐冲撥開頭上柴草。林平之雙目瞪視著木高峰,但見他微一遲疑,從馬背上縱下,放開了韁繩。那馬衝出幾步,又是一頭撞在一株大樹之上,只聽得一聲長嘶,倒在地下,頭上滿是鮮血。這馬的行動如此怪異,顯是雙眼盲了,那自是林平之適才以快速無倫的手法刺瞎了馬眼。林平之收攏摺扇,慢慢撥開自己左肩的茅草,說道:「盲人騎瞎馬,夜半臨深池,那可危險得緊哪!」

  木高峰哈哈一笑,說道:「你這小子囂張狂妄,果然有兩下子。余矮子說你會使辟邪劍法,不妨便使給老爺瞧瞧。」他坐騎給林平之刺瞎,竟然不怒反笑,實在很沉得住氣。林平之道:「不錯,我確是要使給你看。你為了想看我家的辟邪劍法,害死了我爹爹媽媽,罪惡之深,與余滄海也不相上下。」

  木高峰心中大吃一驚,沒想到眼前這個公子哥兒,便是林震南的兒子,暗自盤算:「他膽敢如此向我挑戰,當然是有恃無恐,他五嶽劍派已聯成一派,這些恆山派的臭尼姑,自是他的幫手了。」心念一動,回手便向岳靈珊抓去,心想:「敵眾我寡,這小娘兒原來是他老婆,挾制了她,這小子還不服服貼貼嗎?」突然背後風聲微動,一劍劈到。木高峰斜身閃開,卻見這一劍竟是岳靈珊所劈。原來盈盈已割開了縛在她手上的繩索,解開了她身上被封的穴道。岳靈珊一劍將木高峰逼開,只覺傷口劇痛,穴道被封了這麼久,四肢酸麻,心下雖怒,卻也不再追擊。

  林平之冷笑道:「枉為你也是成名多年的武林人物,竟是如此無恥。你若想活命,爬在地下向爺爺磕三個響頭,叫三聲『爺爺』,我便讓你多活一年,一年之後,再來找你如何?」那日在衡山劉正風家中,林平之化裝成一個駝子,曾向木高峰磕頭,叫了他三聲「爺爺」。當時他血仇在身,此舉實是忍辱負重,雖然其時易容改裝,無人得知是他,但在他實是奇恥大辱,無時無刻不耿耿於懷。此刻絕藝已成,自須將往日的大小怨仇,一樁樁、一件件的細細清算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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