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笑傲江湖 | 上頁 下頁
二二七


  要知近二十年來江湖上平靜無事,方證、冲虛這些大高手一直沒當眾出手。旁人只知他們功力通神,到底如何高明,卻是只能想像,從未親眼目睹。向問天大戰正教魔教群雄,當者披靡,這一戰中有嵩山、崑崙、青城門下好手參與,生還者回報師尊,言下猶有餘悸,是以左冷禪頗知向問天的了得。倘若任我行使出孫臏以下駟鬥上駟之策,擺明了讓他女兒輸給向有「天下第一高手」之稱的方證大師,假若冲虛道人年老力衰,已無當年之勇,竟不及年輕他十來歲的向問天,這一戰的勝敗,就難言得很了。是以一見方證應戰,他便不再多言,向旁退開了幾步。

  任我行道:「方丈請。」雙袖一擺,抱拳為禮。方證合十還禮,道:「施主請先發招。」任我行道:「在下使的是朝陽神教正宗功夫,大師使的是少林派正宗武藝。咱們正宗對正宗,這一架原是要打的。」余滄海道:「呸!甚麼正宗?也不怕醜!」任我行道:「方丈,讓我先殺了余矮子,再跟你鬥。」方證忙道:「不可!」知道此人出手如電,若是如雷霆般一擊,說不定余滄海真的給他殺了,當下更不耽擱,輕飄飄拍出一掌,叫道:「任施主,請接掌。」

  這一掌拍來,招式極其平淡,但掌到中途,忽然微微搖晃,登時一掌變兩掌,兩掌變四掌,四掌變八掌。任我行脫口叫道:「千手如來掌!」知道只須遲得頃刻,他便八掌變十六掌,進而幻化為三十二掌、六十四掌,當即以掌還掌,呼的一掌拍出,攻向方證右肩。方證左掌從右掌掌底穿出,仍是微微晃動,一變二、二變四的掌影飛舞。任我行身子躍起,呼呼還了兩掌。

  令狐冲居高臨下,凝神細看,但見方證大師的掌法理幻莫測,每一掌擊出,甫到中途,已變為好幾個方位,掌法如此奇幻,直是生平從所未睹。任我行的掌法卻甚是質樸,出掌收掌,似乎顯得窒滯生硬,但不論方證大師的掌法如何離奇莫測,一當任我行的掌力送到,他必隨之變招,看來兩人旗鼓相當,功力悉敵。令狐冲拳腳上本來平平,這兩大高手所施展的乃當世最高深的掌法,他可看得莫名其妙,渾不明其中妙處,只是關心二人的勝敗,不由得全神貫注。看了一會,只見任我行突然雙掌平平推出,方證大師連退了三步,令狐冲心頭一驚,暗叫:「啊喲糟糕,方證大師要輸。」可是接著便見方證大師左掌劃了幾個圈子,右掌急拍,上拍下拍,左拍右拍,拍得幾拍,任我行便退了一步,再拍幾拍,任我行又退一步。令狐冲心道:「還好,還好!」

  他輕輕吁出一口氣,心中忽想:「為甚麼我見方證大師要輸,便即心驚,見他扳回,反而喜歡?是了,方證大師是有道高僧,任教主畢竟是個左道之士,我心中善惡是非之念,總還是有的。」轉念又想:「可是任教主若輸,盈盈便須在少室山上囚禁十年,豈是我心中所願?」一時之間,連自己也不明白,內心只是隱隱覺得,任我行父女與向問天一入江湖,世上便即風波大作,但心中又想:「風波大作,又有甚麼不好?那不是很熱鬧麼?」

  他眼光慢慢轉將過去,只見盈盈倚在一根柱上,嬌怯怯的一副弱不禁風模樣,秀眉微蹙,若有深憂,突然間憐念大盛,心想:「我怎忍讓她在此再給囚禁十年?她怎經得起這般折磨?」

  令狐冲看不懂方證大師與任我行掌法中的精義,把眼光轉到了盈盈身上,見到她風姿楚楚,便想到她為了相救自己,甘願捨生的恩情,更想到自己一生之中,師友厚待者雖是不少,可沒一個人竟能如此甘願把性命來交託給了自己。令狐冲原是個性情中人,此時熱血上湧,只覺別說盈盈只不過是魔教教主的女兒,縱是十惡不赦之徒,也絕不辜負了她對自己的恩義。

  殿上的十一對目光,卻都注視在方證大師和任我行的掌法之上,心下無不讚嘆。左冷禪心想:「幸虧任老怪是挑上了方證大師,否則他這似拙實巧的掌法,我便不知如何對付才好。本門的大嵩陽神掌與之相比,顯得招數太繁,變化太多,不如他這掌法的攻其一點,不及其餘。」

  向問天卻想:「少林派武功享名千載,果然是非同小可。方證大師這『如來千手掌』,掌法雖繁,功力不散,那當真是千難萬難之事。若是教我遇上了,只好跟他硬拚內力,掌法上是比他不過的了。」岳不群、天門道人等各人心中,也均在以本身武功,與這二人的掌法相印證。

  任我行酣鬥良久,漸覺方證大師的掌法開始緩慢下來,心下暗喜,尋思:「你掌法雖妙,終究是年紀老了,難以持久。」當即急攻數掌,劈到第四掌時,猛覺收掌時右臂血脈中麻了一麻,內力運轉,不甚舒暢,不由得心下大驚,知道這是自身內力的干擾,心想:「這老和尚所練的易筋經內功竟是如此厲害,掌力沒和我掌力相交,卻已在剋制我的內力。」心知再鬥下去,對方深厚的內力發將出來。自己便將處於下風,眼見方證大師左掌拍到,一聲呼喝,將左掌迅捷無倫的迎了上去,拍的一聲響,雙掌相交,兩人各自退了一步。

  任我行只覺對方內力雖然柔和,卻是渾厚無比,自己使出了「吸星大法」,竟然吸不到他絲毫內力,心下更是驚訝。方證大師道:「善哉,善哉!」跟著右掌擊將過來。任我行又出右掌與之相交。兩人身子一晃,任我行但覺全身氣血都是晃了一晃。他疾退兩步,陡地轉身,右手已抓住了余滄海的胸口,左掌便往他天靈蓋疾拍下去。

  這一下兔起鶻落,實是誰都料想不到的奇變,眼見任我行與方證大師相鬥,情勢漸居不利,按理說他力求自保尚且不及,那知竟會轉身去攻擊余滄海。這一著變得太奇太快,余滄海也是一代武學宗匠,若擺明了與任我行相鬥,雖然最後必敗,卻絕不致在一招之間便為他所擒。眾人「啊」的一聲,齊聲呼叫。方證大師身子躍起,猶似飛鳥般撲到,雙掌齊出,擊向任我行的後腦,這是武學中的「圍魏救趙」之策,攻敵之不得不救,旨在逼得任我行撤回擊向余滄頭頂之掌,反手自救。

  眾高手一見方證大師在這瞬息之間使出這一掌,都是心中一動,大為佩服,卻來不及喝采,只是知道余滄海這條性命是有救了。豈知任我行這一掌固是撤了回來,卻不反手擋架,一把便抓住了方證大師的「膻中穴」,跟著右手一指,點中了他的心房。方證大師身子一軟,摔倒在地。眾人大驚之下,一齊擁了上去。

  左冷禪一掌向任我行後心擊到。任我行反手一擊,喝道:「好,這是第二場。」左冷禪忽拳忽掌,忽指忽抓,在一剎之間已變了十來種招數。

  任我行給他這一輪急攻,一時只有守禦的份兒。原來他適才和方證大師相鬥,最後這三招雖是用智,卻也使盡了平生之力,否則以少林派掌門人如此深厚的內功,如何能讓他一把抓住「膻中穴」?一指點中了心房?這幾招全力以搏,實孤注一擲之勢,左冷禪眼光何等高明,心想這是千載難逢的良機,不辭車輪戰之嫌,立即乘虛而上。

  要知任我行所以勝得方證大師,純是使詐,他算準了對手心懷慈悲,自己突向余滄海痛下殺手,一來餘人相距較遠,縱欲救援也是不及,二來各派掌門與余滄海都無甚交情,絕不會干冒大險,捨生相救,只有方證大師卻定會出手。在此情境之下,這位少林方丈唯有攻擊自己,以解余滄海之困,但他對方證大師擊來之掌偏又不擋不格,反拿對方要穴。這一著又是險到了極處。那雙掌擊他後腦,不必擊實,掌風所及,便能使他腦漿迸裂,他反擒余滄海之時,便已拿自己性命來作此大賭,賭的是這位佛門高僧菩薩心腸,眼見雙掌可將自己後腦擊碎,便會收回掌力。但他身在半空,雙掌擊出之後隨即全力回收,縱是絕頂高手,胸腹之間內力亦必不繼,他一掌一點,果然將方證大師點倒。只是那渾厚的掌力所及,已掃得他後腦劇痛欲裂,一口丹田之氣竟是轉不上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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