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二二五


  ▼第六十八回 狡計取勝

  方證道:「阿彌陀佛!兩位師太一番好意,老衲極是感激。少林寺有難的訊息一傳出,正教各門派的同道不論識與不識,齊來援手,敝派實不知如何報答才好。幸得菩薩保佑,雙方未曾大動干戈,免去了一場流血浩劫。唉,兩位師太深得恆山派真傳,武林中少了這兩位健者,可惜,可嘆。」盈盈又道:「小女子和兩位師太分手之後,當天晚上便受敵劫持,寡不敵眾,為奸人所擒,又給囚禁了數日,待得爹爹和向叔叔將我救出,眾位江湖上的朋友卻已進了少林寺。向叔叔和我父女來到少林還不到半個時辰,既不知眾人如何離去,更不知兩位師太的死訊。」方證說道:「如此說來,兩位師太不是任先生和向左使所害了。」盈盈道:「兩位師太於小女子有相救的大德,小女子只有感恩圖報。倘若我爹爹和向叔叔遇上了兩位師太,雙方言語失和,小女子定當從中調解,絕不會不加勸阻。」方證道:「那也說得是。」

  余滄海忽然插口道:「魔教中人行徑與常人相反,常人是以德報德,奸邪之徒卻是恩將仇報。」向問天道:「奇怪,奇怪!余觀主是幾時入的朝陽神教?」余滄海怒道:「什麼?誰說我入了魔教?」向問天道:「你說我神教中人恩將仇報,但余觀主恩將仇報之名播於天下,無人不知,如此說來,余觀主必是我的教友了。很好,很好,歡迎之至。」余滄海怒道:「胡說八道,亂放狗屁!」向問天怒道:「我說歡迎之至,乃是一番好意。余觀主卻罵我亂放狗屁,這不是恩將仇報,卻是什麼?可見江山易改,本性難移,一個人一生一世恩將仇報,便在一言一動之中也流露了出來。」

  方證怕他二人多作無謂的爭執,便道:「兩位師太到底是何人所害,咱們向令狐公子查詢,必可水落石出。但三位來到少林寺中,一出手便害了我正教門下八名弟子,卻不知又是何故?」任我行道:「老夫在江湖上獨往獨來,從無一人敢對老夫無禮。這八人對老夫大聲呼喝,叫老夫從藏身之處出來,豈不是死有餘辜?」方證道:「阿彌陀佛,原來只不過他八人呼喝了幾下,任先生就下此毒手,那豈不是太過了一些嗎?」任我行哈哈一笑,說道:「方丈大師說是太過,就算是太過好了。你對小女沒有留難,老夫承你情,這一次不跟你多辯,雙方就算扯直。」

  余滄海道:「你……你……」他本想說:「你不與方證大師爭辯,雙方就算扯直,天下那有這等便宜事?」但看到任我行目光如電,想起他昔日的威名,心下怯意頓生,只說了兩個「你」字,便住口不往下說了。方證道:「任先生既說扯直,就算是扯直便了。只是三位來到敝寺,殺害八人,此事卻又如何了斷?」任我行道:「那又有甚麼了斷?我朝陽神教教下徒眾甚多,你們有本事,儘管也去殺八人來扯數便了。」方證道:「阿彌陀佛。胡亂殺人,大增罪孽。左施主,被害八人之中,有兩位是貴派門下的,你說該當如何?」

  左冷禪尚未答話,任我行搶著說道:「人是我殺的。為甚麼你去問旁人該當如何,卻不來問我?聽你口氣,你們似是恃著人多,想把我三人殺來抵命,是也不是?」方證道:「豈敢?只是任先生復出,江湖上從此多事,只怕將有無數人命傷在施主手下,老衲有意屈留三位,在敝寺盤桓,誦經禮佛,教江湖上得以太平,三位意下如何?」任我行仰天大笑,說道:「妙,妙,這主意甚是高明。」方證續道:「令愛在敝寺後山駐足,本寺上下對她禮敬有加,供奉不敢有缺。老衲所以要屈留令愛,倒不在為本派已死弟子報仇,唉,冤冤相報,糾纏不已,豈是佛門弟子之所當?我派這幾名弟子死於令愛手下,也是前生的孽緣,只是……只是女施主殺孽太重,動輒傷人,若在敝寺修心養性,於大家都有好處。」任我行笑道:「如此說來,方丈大師倒是一番美意了。」方證道:「正是。只是此事引得江湖上大起風波,卻又非老衲始料之所及了。再說,令愛當日負令狐公子來寺求救,言明只須老衲肯救令狐公子的性命,她甘願為所殺本寺弟子抵命。老衲說道抵命倒是不必,但須在少室山上幽居,不得老衲許可,不得擅自離山。她當即一口答應。任小姐,這話可是有的?」

  盈盈蒼白的臉上湧起一層紅暈,低聲道:「不錯。」余滄海冷笑道:「倒是有情有義得緊。只可惜這令狐冲行止不端,當年在衡陽城中嫖妓宿娼,貧道親眼所見,卻是辜負任大小姐一番恩情了。」向問天笑道:「是余觀主在妓院中親眼目睹,並未看錯?」余滄海道:「當然,怎會看錯?」向問天低聲道:「余觀主,原來你常逛窯子,倒是在下的同道。你在那妓院中的相好是誰?相貌可不錯吧?」余滄海大怒,喝道:「放屁,放屁!」向問天道:「好臭,好臭!」余滄海人緣本來甚壞,正教中人見他一再為向問天所窘,均是暗暗好笑,大有幸災樂禍之意,都想:「你去和魔教中人鬥口,他們這種人無惡不作,無話不說,那不是自討苦吃嗎?」

  令狐冲在木匾之後,聽得方證大師親口說及當日盈盈負著自己上山求救的情景,心下好生感激,此事雖早已聽人說過,但從方證大師口中說出,而盈盈又直承其事,比之聞諸旁人之口,又自不同,不由得眼眶濕潤。方證說道:「任先生,你們便在少室山上隱居,大家從此化敵為友,只須你三位不下少室山一步,老衲擔保無人敢來向三位招惹是非。從此樂享清淨之福,豈不是皆大歡喜?」左冷禪、岳不群等聽方證大師說得十分誠摯,均想:「這位佛門高僧不通世務,當真迂得厲害。這樣三個殺人不眨眼的大魔頭,想要說得他們自願給拘禁在少室山上,那可真異想天開之至了。」

  任我行微笑道:「方丈的美意,想得面面俱到,在下原該遵命才是。」方證喜道:「那麼施主是願意留在少室山了。」任我行道:「不錯。只不過我們最多只能留上三個時辰,再多就不行了。」方證大為失望,道:「三個時辰?那有什麼用?」任我行笑道:「在下本來也想多留數日,與諸位朋友盤桓,只不過在下的名字取得不好,這叫做無可如何。」方證茫然道:「老衲這可不明白了。為什麼與施主的大號有關?」任我行道:「在下姓得不好,名字也不好。我姓了個任,又叫作我行。早知如此,當年叫作『你行』。那就方便得多了。現下已叫作『我行』,只好任著我自己性子,喜歡走到那裏,就走到那裏。」方證怫然道:「原來任先生是消遣老衲來著。」任我行道:「不敢,不敢。老夫於當世高人之中,心中佩服的沒有幾個,數來數去只有三個半,大和尚算得是一位。還有三個半,是老夫不佩服的。」

  他這幾句話說得甚是誠懇,絕無譏嘲之意。方證合什道:「阿彌陀佛,老衲可不敢當。」眾人聽他說於當世高人之中,佩服三個半,不佩服三個半,心下都是十分好奇,連令狐冲在內,都想知道他所指的除了方證之外,更有何人。只聽一個聲音洪亮之人問道:「任先生,你還佩服那幾位?」任我行笑道:「抱歉得很,閣下不在其內。」那人道:「在下如何敢與方證大師比肩?自然是任先生所不佩服了。」任我行道:「我不佩服的三個半人中,你也不在其內。你再練卅年功夫,或許會讓我不佩服一下。」那人默然不語。眾人均想:「原來要叫你不佩服,卻也不易。」

  方證道:「任先生所言,倒是頗為新穎。」任我行道:「大和尚,你想不想知道我佩服的是誰,不佩服的又是誰?」方證道:「正要敬聆施主的高論。」任我行道:「大和尚,你精研易筋經,內功己臻化境,但心地慈祥,不像老夫這樣囂張,那是我佩服的。」方證搖手道:「不敢當。」任我行道:「第二個我佩服的,是篡了我朝陽神教教主之位的東方不敗。」眾人都是「啊」的一聲,大出意料之外,大家都知他為東方不敗所算,囚禁多年,心中定然恨之入骨,那知他竟然心中對之佩服。任我行道:「老夫武功既高,心思又是機敏無比,只道普天下已無抗手,不料竟會著了東方不敗的道兒,險些兒葬身湖底永世不得翻身。東方不敗如此厲害的人物,老夫對他敢不佩服?」方證點頭道:「那也說得是。」任我行道:「第三位我佩服的,乃是當今華山派的絕頂高手。」眾人又是大出意料之外,他適才言語之中,對岳不群不留半分情面,那知他內心竟會對之頗為佩服。岳夫人突然說道:「你不用說這種反語,譏刺於人。」任我行笑道:「哈哈,岳夫人,你還道我說的是尊夫麼?他…他可差得遠了。我所佩服的,乃是劍術通神的風清揚風老先生。風老先生劍術比我高得多,非老夫所及,我是衷心佩服,並無虛假。」方證道:「難道風老先生還在人世麼?」他問這句話時,向任我行瞧瞧。又向岳不群與岳夫人瞧瞧。岳不群道:「風師叔祖於數十年前便已……便已歸隱,與本門始終不通消息。他老人家倘若尚在人世,那可真是本門的大幸。」任我行冷笑道:「風老先生是劍宗,你是氣宗。華山劍氣二宗勢不兩立。他老人家若在人世,於你何幸之有?」

  岳不群給他這幾句搶白,臉上紅一陣,青一陣,心下怔忡不定,尋思:「這個魔頭人品雖是邪惡,但素聞他自負身份,從來不打誑語。難道風清揚確是尚在人世?」他本來修養極高,喜怒不形於色,但乍聞這件與本門關係密切的大事,終於掩不住不安之態。任我行笑道:「你放心。風老先生是世外高人,你還道他會希罕搶你這華山派掌門來做麼?」岳不群神情肅然,說道:「在下才德庸駑,若得風師叔祖耳提面命,那真是天大的喜事。任先生,你可能指點一條明路,讓在下去拜見風師叔祖,華山門下,盡感大德。」任我行搖頭道:「第一,我不知風老先生在那裏。第二,就算知道,也絕不跟你說。明槍好躲,暗箭難防。真小人容易對付,偽君子可叫人頭痛得很。」岳不群默然,他既是彬彬君子,自不會和冒犯他的人斤斤計較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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