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笑傲江湖 | 上頁 下頁
二〇八


  定逸師太心想自己是佛門清修的出家人,這廝竟問自己是否和田伯光相熟,當真是極大的侮辱,右手一揚,便要往他頂門拍落。定閒師太伸左手一攔,道:「師妹勿怒,這二人在油中耽得久了,腦筋不大清楚,且別和他們一般見識。」問那姓齊的道:「田伯光怎麼了?」那姓齊的道:「『萬里獨行』田伯光田大爺,跟我們史幫主是好朋友。早幾日田大爺……」定逸師太怒道:「什麼田大爺?這等惡行昭彰的賊子,早就該將他殺了,你們反和他結交,足見白蛟幫就不是好人。」那姓齊的道:「是,是,是。」定逸師太問道:「我們只問你白蛟幫何以和恆山派為難,又牽扯上田伯光幹什麼了?」她為了田伯光昔時曾對自己的弟子儀琳非禮,一直未能殺之洩憤,心下頗以為恥,雖不願旁人再提及此人的名字。

  那姓齊的道:「是,是。因為大夥兒要救任小姐出來,恐怕正教中人幫和尚的忙,所以我哥兒倆豬油蒙了心,打起了胡塗主意……」定逸師太聽得更是摸不著半點頭腦,嘆了口氣,道:「師姐,這兩個渾人,還是你來問吧。」定閒師太微微一笑,道:「任小姐,可便是朝陽神教前任教主的大小姐嗎?」令狐冲心頭一震:「他們說的是盈盈?」登時臉上變色,手心中出一陣汗。

  那姓齊的道:「這個…這個我可不知道了。田大爺…不,那田…田伯光前些時來到九江,在我白蛟幫總舵跟史幫主喝酒,說道預期十二月十五,大夥兒要大鬧少林寺,去救任小姐出來。」定閒師太忍不住插嘴道:「大鬧少林寺?你們又有多大能耐,敢去太歲頭上動土?田伯光又怎地?」那姓齊的道:「是,是。我們自然是不成。」定閒師太道:「那田伯光腳程最快,只不過來往聯絡傳訊,是不是?這件事,到底是誰在從中主持?」

  那姓易的一直沒開口,這時說道:「大家一聽任小姐給少林寺的賊……不,少林寺的和尚們扣住了,不約而同,都說要去救人,也沒甚麼人主持。」定閒師太說道:「你們就不怕朝陽神教嗎?」那姓易的道:「大夥兒想起任小姐的恩義,神教的東方教主就是要阻攔,那也管不得這許多了。大家說,便是為任小姐粉身碎骨,也是甘願。」一時之間,令狐冲心中生起了無數疑團:「他們說的任小姐,是不是便是盈盈?她為什麼會給少林寺的僧人們扣住?她既是魔教中人,旁人要去救她,為什麼魔教的東方教主反會加以阻攔?她小小年紀,平素有什麼恩義待人?為何這許多人一聽到她有難的訊息,便會奮不顧身的去相救?瞧這情形,定閒師太顯是所知比我為多,她不知將袖手不理呢,還是去相助少林寺?」只聽定閒師太說道:「你們怕我恆山派去相助少林派,所以要將我們的船鑿沉,是不是?」那姓齊的道:「正是,我們想和尚尼姑……這個那個……」定逸師太怒道:「什麼這個那個?」那姓齊的道:「是,是,是。這個……那個……小人不敢多說。小人沒有說什麼……」定閒師太道:「十二月十五之前,那你們白蛟幫也是要去少林寺了?」姓易姓齊二人齊道:「這可得聽史幫主號令。」姓齊的又道:「既然大夥兒都去,我們白蛟幫總也不能落在人家後面。」定閒師太問道:「大夥兒?到底有那些大夥兒?」那姓齊的道:「那田……田伯光說,浙西海沙幫、山東黑風會、湘西排教……」

  他一口氣說了江湖上三十來個大大小小幫會的名字。此人武功平平,幫會門派的名稱記得倒熟。定逸師太皺眉道:「都是些不務正業的旁門左道人物,人數雖多,也未必是少林派的對手。」令狐冲聽那姓齊的所說人名之中,有天河幫的幫主「銀髯蛟」黃伯流,有長鯨島島主司馬大,還有幾人,也都是當日在五霸岡上會見過的,心下更無懷疑,他們所要救的定然是盈盈無疑,忍不住問道:「少林派到底為甚麼要扣住這位…這位任小姐?」那姓齊的道:「這可不知道了。多半是少林派的和尚們吃飽了飯沒事幹,故意找事來跟大夥兒為難。」

  定閒師太道:「請二位回去拜上貴幫史幫主,便說恆山派定閒、定逸和這位朋友路過九江,沒來拜會史幫主,多有失禮,請史幫主包涵則個。我們明日乘船西行,請二位大度包容,別再派人來鑿沉我們的船隻。」她說一句,二人便說一句:「不敢。」定閒師太說完後,向令狐冲道:「月白風清,少俠慢慢領略江岸夜景。恕貧尼不奉陪了。」攜了定逸之手,緩步回舟。令狐冲知她有意相避,好讓自己對這二人仔細再加盤問,但一時之間,心亂如麻,竟想不出更有什麼話要問,在岸邊走來走去,又悄立良久,只見半鉤月亮映在江心,大江滾滾東去,月光顫動不已,猛然想起:「今日已是十一月下旬。他們下月十五要去少林寺,為時已然不多。少林派方證、方生兩位大師待我甚好,這些人為救盈盈而去,勢必和少林大動干戈,不論誰勝誰敗,雙方損折必多。我何不趕在頭裏,求方證方丈將盈盈放出,將一場血光大災化於無形,豈不甚好?」又想:「定閒、定逸兩位師太傷勢已痊癒了大半,這位定閒師太外表瞧來和平常一個老尼無異,其實所知既博,見識又極高超,實是武林中一位了不起的高人,由她率眾北歸,只要不再是遇到嵩山派這樣的大批強敵,應當不會有什麼應付不了的危難。只是我怎生向她們告辭才好?」這些日來,和這些尼姑、姑娘們共歷患難,眾人對他既恭敬,又親切,口中雖稱他為「令狐師兄」,其實待他便如是本門的一位師叔一般,突然要中途分手,頗感難以啟齒。

  只聽得腳步聲細碎,兩個人緩緩走近,卻是儀琳和鄭萼二人。她二人走到離令狐冲二丈之處,叫了聲:「令狐大哥」,便停住了腳步。令狐冲迎將上去,說道:「你們也給驚醒了?」儀琳道:「令狐大哥,掌門師伯吩咐我們來跟你說……」說到這裏,聲音有些窒滯,推了推鄭萼,道:「你跟他說。」鄭萼道:「掌門師叔要你說的。」儀琳道:「你說也是一樣。」

  鄭萼說道:「令狐大哥,掌門師叔說道,大恩不言謝,恆山派今後甚麼事都供你驅策。你若是要去少林寺救那位任大小姐,大家自當盡力效命。」令狐冲大奇,心想:「我又沒說要去相救盈盈,怎地定閒師太卻知道了?啊喲,是了!群雄在五霸岡上聚會,設法為我治病,那都是瞧在盈盈的份上,此事鬧得沸沸揚揚,江湖上盡人皆知。定閒師太連這兩個不成材的『長江雙飛魚』都知道,此事焉有不知?」想及此事,不由得臉上一紅。

  鄭萼又道:「掌門師叔說道,此事最好雙方不要硬來。她老人家和定逸師叔兩位,此刻已經過江去了,要連夜趕赴少林寺,去向方丈大師求情放人,請令狐大哥帶同我們,緩緩前去。」

  令狐冲聽了這番話,登時呆了,半晌說不出話來,舉目向長江中眺望,果見一葉小舟,掛起了一張小小白帆,正自向北航去,心中一股說不出的滋味,又是感激,又覺慚愧,心想:「兩位師太既是佛門中有道大德,又是武林高人,她們肯親身去向少林派求情,原是再好不過,比之我這浪跡江湖、素行不端的一介無名小卒,面子是大上百倍了,多半方證方丈能瞧著二位師太的金面,肯將盈盈釋放。」想到此處,心下又是一寬,回過頭來,只見那姓易、姓齊的兀自在油簍子中探頭探腦,始終不敢爬將出來,心想這二人一片熱心,為的是去救盈盈,自己可將他們得罪了,頗覺過意不去,邁步上前,拱了拱手,說道:「在下一時魯莽,得罪了白蛟幫『長江雙飛魚』兩位英雄,實因事先未知其中緣由,還請恕罪。」說著深深一揖。

  「長江雙飛魚」突然見他前踞後恭,大感詫異,急忙抱拳還禮,這一手忙腳亂,無數菜油飛濺出來,濺得令狐冲、儀琳、和鄭萼三人身上點點滴滴,都是油跡。令狐冲微笑著點了點頭,向儀琳和鄭萼道:「咱們走吧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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