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笑傲江湖 | 上頁 下頁
一六六


  在這一霎時之間,他心中轉過了無數念頭。黑白子道:「風兄弟,勞你駕再走一趟。」令狐冲道:「若以真實功夫而論,晚輩連三莊主、四莊主都非敵手,更不用說大莊主、二莊主了。孤山梅莊四位前輩武功卓絕,只是和晚輩杯酒相投,這才處處眷顧容讓。晚輩一些粗淺劍術,實在不必再獻醜了。」

  丹青生道:「風兄弟,那人的武功當然比你高,不過你不用害怕,他……」黑白子截住他的話頭,說道:「敝莊之中,尚有一個精研劍術的前輩名家,聽說風兄弟的劍法如此了得,說甚麼也要較量幾手,還望風兄弟再比一場。」令狐冲甚是躊躇,心想再比一場,說不定被迫傷人,便和「江南四友」翻臉成仇,說道:「四位莊主待晚輩極好,若是再比一場,也不知這位前輩脾氣如何,倘是鬧得不歡而散又或者晚輩傷在這位前輩劍底,豈不是壞了和氣?」丹青生笑道:「沒關係,不……不……」黑白子又搶著道:「不論怎樣,我四人絕不會怪你風兄弟。」向問天道:「好吧,再比試一場,又有何妨?我可有些事情,不能多耽擱了,須得先走一步。風兄弟,咱們到廣州府見。」

  禿筆翁和丹青生齊聲道:「你要先走,那怎麼成?」禿筆翁道:「除非你將張旭的書法留下了。」丹青生道:「風兄弟輸了之後,又到那裏去找你取書畫棋譜?不成,不成,你再耽一忽兒。丁管家,快擺筵席哪!」

  黑白子道:「風兄弟,我陪你去。童兄,你先請用飯,咱們過不多久,便回來陪你。」向問天連連搖頭,道:「這場比賽,你們志在必勝,我風兄弟劍法雖高,臨敵經驗卻淺,我若不在旁掠陣,這場比試縱然輸了,也是輸得心不甘服。」黑白子道:「童兄此言是何用意?難道我們還會使詐不成?」向問天道:「孤山梅莊四位莊主乃是豪傑之士,在下久仰威望,那是十分信得過的。但風兄弟要去和另一人比劍,在下實不知梅莊中除了四位莊主之外,竟然另有一位高人?請問二莊主,此人是誰?在下若知這人和四位莊主一般,也是光明磊落的英雄俠士,那就放心了。」

  丹青生道:「此人武功名望,和我四兄弟相比,那是只高不低。」向問天道:「武林之中,名望能和四位莊主相埒的,屈指寥寥可數,諒來在下必知其名。」禿筆翁道:「這人的名字,卻不便跟你說。」向問天道:「那麼在下定須在旁觀戰,否則這場比試便作罷論。」丹青生道:「你何必如此固執?我看童兄臨場,於你有損無益,此人隱居已久,不喜旁人見到他的面貌。」向問天道:「那麼風兄弟又怎麼和他比劍?」黑白子道:「雙方都戴上面幕,只露出一對眼睛,便誰也看不到誰了。」向問天道:「三位莊主是否也戴上面幕?」黑白子道:「是啊。這人脾氣古怪得緊,否則他便不肯動手。」向問天道:「那麼在下也戴上面幕便是。」黑白子躊躇半晌,道:「童兄既是執意要臨場觀鬥,那也只好如此,但請童兄答允一件事,自始至終,不可出聲。」向問天笑道:「裝聾作啞,那還不容易?」。

  當下黑白子在前引路,向問天和令孤冲跟隨其後,禿筆翁和丹青生走在最後。令狐冲見他走的是通向大莊主居室的舊路,來到大莊主室外,黑白子在門上輕扣三響,推門進去。只見室中一人頭上已套了黑布罩子,瞧他衣衫,便是黃鍾公。黑白子走到他身前,俯頭在他耳邊低語數句。黃鍾公搖了搖頭,顯是不願向問天參與。黑白子又低語數句,黃鍾公仍是搖頭。黑白子點了點頭,轉頭道:「我大哥以為,比試劍法事小,若是惹惱了那位朋友,多有不便。比劍之事,就此作罷。」五個人躬身向黃鍾公行禮,告辭出室。丹青生氣忿忿的道:「童兄,你這人真是古怪,難道還怕我們一擁而上,欺侮這位風兄弟不成?你非要在旁觀鬥不可。鬧得好好一場比試,化作雲煙,豈不令人掃與?」

  禿筆翁道:「二哥花了老大力氣,才求得我大哥答允,偏偏你又來搗蛋。」向問天笑道:「好啦,好啦,我便讓一步,不瞧這場比試啦。你們可要公公平平,不許欺騙我風兄弟。」黑白子等三人大喜,齊聲道:「你當我們是什麼人了?那有欺騙風兄弟之理?」向問天笑道:「我在棋室中等候。風兄弟,他們鬼鬼祟祟,不知玩什麼把戲,你可要打醒十二分精神,千萬小心了。」令狐冲笑道:「梅莊之中,盡是高士,豈有行詭使詐之人?」丹青生笑道:「是啊,風兄弟那像你這般,以小人之心,度君子之腹。」

  向問天走出幾步,回頭招手道:「風兄弟,你過來,我得囑咐你幾句,可別上了人家的當。」令狐冲心道:「向大哥忒也小心了,我又不是三歲小孩,莫要騙我,也不這麼容易。」丹青生等笑了笑,走近身去。向問天拉住他手,令狐冲便覺他在自己手掌之中,塞了一個紙團。

  令狐冲一捏之下,覺得紙團中有一枚硬物。向問天笑嘻嘻的拉他近前,在他耳邊低聲說道:「你見了那人之後,便跟他拉手親近,將這紙團中的一粒物事,偷偷塞在他手中。這事牽連重大,不可輕忽。哈哈,哈哈。」他說這幾句話之時,語氣甚是鄭重,但臉上始終帶著笑容,最後幾下哈哈大笑,和他的說話更是毫不相干。但黑白子等三人卻都道他說的乃是奚落自己三人的言語。丹青生道:「有甚麼好笑?風兄弟固然劍法高明,你童兄劍法如何,咱們可還沒請教。」向問天笑道:「在下的劍法稀鬆平常,可不用請教了。」說著搖搖擺擺的出外。

  丹青生笑道:「好,咱們再見大哥去。」四人重行走進黃鍾公的琴堂。黃鍾公沒料到他們去而復回,已將頭上的罩子除去。黑白子道:「大哥,那位童兄終於給我們說服,答允不下去觀戰了。」黃鍾公道:「好。」拿起黑布罩子,又套在頭上。丹青生拉開木櫃,取了一隻黑布罩子出來,將其中一隻交給令狐冲,道:「這是我的,你戴著吧。大哥,我借你的枕頭套用用。」走進內室,過得片刻,出來時頭上已罩了一隻青布的枕頭套子,套上剪了兩個圓孔,露出一雙光溜溜的眼睛。黃鍾公點了點頭,向黑白子道:「二弟,帶兩柄木劍下去。」黑白子又打開木櫃,取了兩柄木劍出來。令狐冲心想:「他們怎地一再說是『下去』?難道那人住在什麼低窪之地?」黃鍾公轉頭向令狐冲道:「風兄弟,咱們去見一位朋友,跟你較量一下劍法。這場比試不論誰勝誰敗,請你對外人一句也別提起。」令狐冲道:「這個自然,晚輩先已說過,來到梅莊,絕非求名,豈有到外面胡說張揚之理?何況晚輩敗多勝少,也沒甚麼好說的。」

  黃鍾公道:「那倒未必盡然,但相信風兄弟言而有信,不致外傳。不過,此後所見,請你也是一句不提,連那位童兄也不可告知,這件事做得到麼?」令狐冲躊躇道:「連童兄也不能告知?比劍之後,他定會問長問短,我若絕口不言,未免於友道有虧。」黃鍾公道:「那童兄也是個老於江湖之人,既知風兄弟已答應了老夫,大丈夫千金一諾,不能食言而肥,自也不致於強人所難。」令狐冲點頭道:「那也說得是,晚輩答應了便是。」

  黃鍾公拱了拱手,道:「多謝風兄弟厚意。請!」令狐冲轉過身來,便往外去。那知丹青生向內室指了指,道:「在這裏面。」令狐冲一怔,大是愕然:「怎地在內室之中?」隨即省悟:「啊,是了!和我比劍之人乃是個女子,說不定是大莊主的夫人或是姬妾,所以他們堅絕不讓向大哥在旁觀看,既不許她見到我的相貌,又不許我見到她的真面目,自是男女有別之故。」想通了此節,種種疑因豁然而解,但一捏掌心中的紙團和其中那枚小小的硬物,便又尋思:「看來向大哥早知我是要去和這女子比劍。他自己急欲見她一面,既不可得,便要我傳遞書信和信物。這中間定有私情曖昧。向大哥和我雖是義結金蘭,但四位莊主待我甚厚,我若是傳遞此物,太也對不住四位莊主,這便如何是好?」又想:「向大哥和四位莊主都是五六十歲年紀之人,那女子定然也非年輕,縱有情緣牽纏,也是許久以前之事了,就算遞了這封信,想來也不會壞了那女子的名節。」沉吟之際,五個人已走進了內室。

  室內一床一几,陳設甚是簡單。床上掛了一頂紗帳,甚是陳舊,已呈黃色。几上放著一張短琴,通體黝黑,似是鐵製。令狐冲心想:「這一切事情推演,似乎均是向大哥先行安排好了的。唉,他情深若斯,我豈可不助他償了這個心願?」要知令狐冲生性灑脫,於名教禮教之防,向來便不放在心上,內心之中,隱隱似乎那個女子便是小師妹岳靈珊,她嫁了師弟林平之,自己則是向問天,隔了數十年後,千方百計的又想去和小師妹見上一面,會面竟不可得,則傳遞一樣昔年的信物,聊表情愫,也足慰數十年的相思之苦。他心下又想:「向大哥擺脫魔教,不惜和教主及教中眾兄弟翻臉,多半也是為了這個舊情人之故。」

  他心涉遐想之際,黃鍾公已掀開床上的被褥,再將床板揭了起來,下面卻是一塊鐵板,上有銅環。黃鍾公握住銅環,向上一提,一塊三尺闊、五尺長的鐵板應手而起,露出一個長大方洞。這鐵板厚達半尺,顯然甚是沉重,他將之平放在地上,說道:「此人的居所有些奇怪,風兄弟請跟我來。」說著便向洞中躍入,雙足落地後頭頂便即隱沒。黑白子道:「風兄弟先請。」令狐冲跟著躍下,只見下面牆壁上點著一盞油燈,發出淡黃色光茫,置身之所,似是個地道。他跟著黃鍾公向前行去,黑白子等三人依次理下。行了約莫二丈,前面已無去路,黃鍾公從懷中取出一串鑰匙,插入了一個匙孔,轉了幾轉,向內推動。只聽得軋軋聲響,一扇石門緩緩開了。令狐冲見那石門便如是一塊大岩石相似,少說也有兩尺來厚,心下越感驚異,而對向問天卻又多了幾分同情之意,尋思:「他們將這女子關在地底,自然是強加囚禁,違其本願。這四位莊主似是仁義豪傑之士,卻如何幹這種卑鄙的勾當?」他隨著黃鍾公走進石門,地道一路向下傾斜。走出數十丈後,又來到一扇門前,黃鍾公又取出鑰匙,將門開了,這一次卻是一扇極厚的鐵門。地勢不斷的向下傾斜,只怕已深入地底百丈有餘。這地道轉了幾個彎,前面又出現一道門。令狐冲心下暗暗冷笑:「我還道梅莊四位莊主琴棋書畫,乃是高人雅士,那知竟然私設地牢,將人關在這等暗無天日所在。」他初下地道時,對四人並無提防之意,此刻卻不免大起戒心,暗自慄慄:「他們跟我比劍不勝,莫非引我來到此處,也要將我囚禁於此?這地道中機關門戶,重重疊疊,當真是插翅難飛。」可是雖有戒備之意,但前有黃鍾公,後有黑白子、禿筆翁、丹青生,自己手中一件兵器也沒有,明知對方用心不善,卻也是無可奈何。

  第三道門戶卻是由四道門夾成,一道鐵門後,一道釘滿了棉絮的木門,其後又是一道鐵門,又是一道釘棉的板門。令狐冲尋思:「為甚麼兩道鐵門之中要夾兩道釘滿棉絮的板門?是了,想來被囚之人內功十分厲害,這棉絮是吸去她的掌力,以防她要破鐵門。」此後連行走數十丈,不見再有門戶,地道隔老遠才有一盞油燈,有些地方油燈已熄,更是一片漆黑,要摸索而行十餘丈,才又見燈光。令狐冲覺得在這地道之中呼吸極是不暢,壁上和足底潮濕之極,突然之間,想起一事:「啊喲,那梅莊是在西湖之旁,走了這麼遠,只怕已是深入西湖之底的中心。一個人給囚於湖底,自然無法自行脫困,別人便要設法搭救,也是不能,倘若擊穿牢壁,湖水便即灌入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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