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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六四


  令狐冲起站身來,雙手捧過琴譜,恭恭敬敬的說道:「寶劍贈烈士。此譜的撰作之人,當日原囑晚輩設法覓到雅擅音律的高士,將此譜奉贈,以免他二人的精心佳構湮沒不傳。大莊主道號『黃鍾公』,自是此道高手。自今而後,此譜歸大莊主所有。」

  黃鍾公和黑白子都是為之一愕。黑白子在棋室之中,見向問天大賣關子,十分刁難,將人引得心癢難搔,卻料不到這個「風二中」竟是十分的慷慨。他是善奕之人,便想令狐冲此舉乃是佈了個陷阱,要引黃鍾公上當,但一時又瞧不出破詐在何處。黃鍾公也不便接,說道:「無功不受祿。你我素無淵源,焉可受你這等厚禮禮?二位來到敝莊,到底有何見教,還盼坦誠相告。」

  令狐冲心想:「到底向大哥同我到梅莊來是何用意,他來此之前,一字未提。以我推測,當是求梅莊中的四位莊主替我療傷,但他所安排,處處透著十分詭秘,而這四位莊主又均是異行特立之士,說不定不能跟他們明言。反正我確是不知向大哥來此有何所求,我直言相告,並非有意欺人。」便道:「晚輩乃是跟隨童大哥前來寶莊,實不相瞞,踏入寶莊之前,晚輩既未得聞四位莊主的大名,亦不知世上有『孤山梅莊』這位莊子。」他頓了一頓,又道:「這自是晚輩孤陋寡聞,不識武林中諸位前輩高人,二位莊主莫怪。」意思是說,並不是「梅莊」的名頭不響,而是自己所知實在太少。

  黃鍾公向黑白子瞧了一眼,臉露微笑,說道:「風兄弟說得極是坦誠,老朽多謝了。老朽本來奇怪,我四兄弟隱居臨安,江湖上極少人知,五嶽劍派跟我兄弟更是素無瓜葛,怎地會尋上門來?如此說來,風兄弟確是不知我四人的來歷了?」令狐冲道:「晚輩甚是慚愧,還望二位莊主多賜指教。適才說甚麼『久仰四位莊主大名』,其實……其實……是……」

  黃鍾公點了點頭,道:「這部琴譜,你是誠心送給老朽的?」令狐冲道:「正是。」黃鍾公道:「老朽要再問一句,老弟到底是受了何人囑托,送此琴譜於我?」令狐冲道:「這琴譜的撰曲之人,只是囑我覓人傳此琴譜,可沒指定要送給何人,大莊主既是知音,這琴譜可說是深慶得主了。」黃鍾公「哦」了一聲,枯瘦的臉上露出一絲喜色。黑白子道:「你將琴譜送給我大哥,那位童兄可答應麼?」令狐冲道:「那兩幅書畫是童大哥的,這部琴譜卻是在下之物。」黑白子道:「原來如此。」

  黃鍾公道:「風兄弟一番好意,老朽甚是感謝,但風兄弟既是有言在先,要本莊有人勝過你的劍法,老朽可不能白佔這個便宜。咱們便來比劃幾招如何?」令狐冲尋思:「剛才這位二莊主言道『我們三人怎能和大哥相比』,那麼這位大莊主的武功,當遠在他三人之上。這三位莊主武功卓絕,我全仗風太師叔祖所傳劍法佔了上風,若和大莊主交手,未必再能獲勝,沒來由的又何苦自取其辱?就算我勝得了他,又有甚麼好處?」便道:「我那位童大哥一時好事,說這種話,實是令人汗顏。四位莊主不責狂妄,晚輩已是十分感激,如何再敢和大莊主交手?」黃鍾公道:「你這人甚好,咱們較量幾招,點到為止,又有什麼干係?」回頭從壁上摘下一桿玉簫,又從几上捧起瑤琴,將玉簫交給令狐冲,道:「你以簫作劍,我用瑤琴為兵刃。」他微微一笑,道:「我這兩件樂器雖不敢說價值連城,卻也是世上難得之物,總不成拿來砸壞了。大家裝模作樣的擺擺架式罷了。」令狐冲只得將玉簫接了過來,只見那簫通身碧綠,竟是上好的翠玉,近吹口處有幾點朱斑,殷紅如血,更映得玉簫之碧。黃鍾公手中所持之琴顏色十分陳舊,當是數百年甚至是千年以上的古物,這兩件樂器只須輕輕一碰,勢必同時粉碎,自不能以之真的打鬥,眼見無可再推,雙手橫捧玉簫,道:「請大莊主指點。」黃鍾公道:「風老先生一代劍豪,所傳劍法定是非同小可。風兄請。」令狐冲提起簫來,輕輕一揮,風過簫孔,發出幾下柔和的樂音。黃鍾公右手在琴絃上撥了幾下,琴音響處,將瑤琴之尾向令狐冲右肩推來。

  令狐冲聽到琴音,心頭微微一震,玉簫便緩緩點出,點的是黃鍾公肘後的「小海穴」。那瑤琴若不撞過來便罷,倘是撞向令狐冲肩頭,他肘後穴道勢必先被點上。黃鍾公倒轉瑤琴,向令狐冲腰間砸到,琴身遞出之時,又是撥絃發聲。令狐冲心想:「我若以玉簫相格,自是兩件名貴樂器一齊撞壞。他為了愛惜樂器,定將收轉瑤琴。但如此打法,未免跡近無賴。」當下玉簫轉了一個弧形,點向對方腋下的「天泉穴」。黃鍾公舉琴一封,令狐冲便將玉簫縮了回來。黃鍾公在琴上連彈數聲,樂音轉急。黑白子臉色微變,倒轉著身子退出室去,將室門隨手帶上。

  原來黃鍾公在琴上撥絃發聲,並非故示閒暇,卻是在琴音之中灌注以上乘內力,用以擾亂敵人心神,對方的內力和這琴音一生共鳴,便不知不覺的為琴音所制。琴音舒緩,對方出招也跟著舒緩;琴音急驟,對方出招也跟著急驟。但黃鍾公琴上的招數卻和琴音截然相反。他手中出招快速而琴音加倍悠閒,對方勢必無法擋架。這等以琴音混入武功中的功夫,乃是武學中最高的境界,若到登峰造極之時,根本不用出招,單是琴音便能令敵人心神散亂,經脈倒轉,如痴如狂之下昏暈嘔血而斃。黃鍾公的修為雖是未到這等境地,但琴招和琴音交互為用,對方武術上的招數縱然勝他十倍,只須數招之內不能將他克制,最後終非落敗不可。黑白子深知黃鍾公這一套功夫的厲害,生怕自己內力受損,便退到室外。

  他隔著一道板門,仍是隱隱聽到琴聲。但聽得那琴聲時緩時急,忽爾悄然無聲,忽爾錚然大響,心想:「這位風兄為人厚道,跟我三兄弟過招,始終未曾令人有絲毫難堪。大哥以『七絃無形劍』和他相鬥,定然將他殺得身受重傷,未免可惜。但若不出這門功夫,梅莊之中便無人勝得了他。『江南四友』臨老時折在華山派一名後進少年手下,情何以堪?這是迫不得已之舉,但願大哥別傷了他性命才好。」

  只聽得那琴聲越彈越急,一聲聲隔著板門透了出來,黑白子心口氣血翻湧,說不出的難受,在外間亦存身不住,又退到了大門之外,再將大門關上。這琴音經過兩道的阻隔,已是幾不可聞,但偶而琴音高亢,透了幾聲出來,仍令他心跳加劇。他佇立良久,但聽得琴音始終不斷,心下越是詫異:「這位風兄劍法固是極高,內力竟也如此了得。怎地在我大哥『七絃無形劍』久攻之下,仍能支持得住?只是他強撐越久,身體受損越是厲害,倘若因此而死,咱們不免心中抱撼了。」正凝思間,聽得背後腳步聲響,轉過身來,只見禿筆翁和丹青生二人並肩而至。丹青生低聲問道:「怎樣?」黑白子道:「已鬥了很久,這少年還在強自支撐。我擔心大哥會傷了他性命。」丹青生道:「我去向大哥求個情,不能傷了這位好朋友。」黑白子搖頭道:「進去不得。」

  便在此時,琴音錚錚大響,琴音響一聲,三個人便退出一步,琴音連響五下,三個人不住自主的退了五步。禿筆翁臉色雪白,定了定神,才道:「大哥原來已練成了『六丁開山』這一路無形劍法。這六音連續狠打猛擊,那姓風的血肉之軀如何抵受得了?」言猶未畢,只聽得又是錚的一聲大響。

  這錚的一聲大響過去,跟著又是拍的一響,卻是琴絃斷絕之聲,而且這一響聲音極大,似是數絃齊斷。黑白子等吃了一驚,推開大門搶了進去,又再推開內室板門,只見黃鍾公呆立不語,手中瑤琴七絃皆斷,在琴邊垂了下來。令狐冲手持玉簫,站在一旁,躬身說道:「得罪!」顯而易見,這番比武又是黃鍾公輸了。黑白子等三人盡皆駭然,他三人皆知黃鍾公內力之強,乃是武林中數一數二的人物,歸隱之前已是罕逢敵手,經過這十餘年來的勤修苦練,更是精進非凡,不料仍會折在華山派這個少年手中,非若親見,當真難信。

  黃鍾公苦笑道:「這位風兄劍法之精,固是老朽生平僅見,而內力造詣竟亦如此了得,實是可敬可佩。老朽『七絃無形劍』,本道當世無敵,那知在風兄手底,竟如兒戲一般。」令狐冲道:「晚輩勉力支撐,多蒙前輩手下留情。」黃鍾公長嘆一聲,頹然坐倒,神情蕭索,但覺多年苦練,竟是一無用處,心下沮喪達於極點。

  令狐冲見他如此,意有不忍,尋思:「雖然瞧向大哥之意,似是不欲我內力已失之事讓他們知曉,以免他們得悉我受傷求治,便生阻礙,但大丈夫光明磊落,我不能佔他這個便宜。」便道:「大莊主,有一事須當明言。我所以不怕你琴上所發出的無形劍氣,並非由於我內力高強,而是因為晚輩身上實是一無內力之故。」黃鍾公一怔,站起身來,說道:「什麼?」令狐冲道:「晚輩多次受傷,內力盡失,是以對你琴音全無感應。」黃鍾公道:「當真?」令狐冲道:「前輩若是不信,一搭搭晚輩脈搏便知。」說著伸出了右手。

  黃鍾公和黑白子都是大為奇怪,心想他來到梅莊,雖非明顯為敵,終究不懷好意,何以竟敢坦然伸手,將自己命脈交於人手?倘若黃鍾公借著搭脈的因頭,扣住他手腕上穴道,那他便有天大的本事,也是無從施展,只好任由對方宰割了。黃鍾公適才運出「六丁開山」神技,非但絲毫奈何不了令狐冲,而且最後七絃齊響,內力催到頂峰,竟致七絃齊斷,如此大敗,終是心有不甘,尋思:「你若引我手掌過來,想反扣我穴道,我就再跟你一拚內力便了。」當即伸出右手,緩緩向令狐冲右手腕脈上搭去。他這一伸手之中,暗藏「虎爪擒拿手」、「龍抓功」、「小十八拿」的三種上乘擒拿手法,不論對方如何變招,他至多拿不住對方手腕,卻絕不致為對方所拿,不料五根手指搭將上去,令狐冲竟是一動不動,毫無反擊之象。黃鍾公心下剛感詫異,便覺令狐冲脈搏微弱,弦數弛緩,確是內力盡失。他一呆之下,不禁哈哈大笑,說道:「原來如此,原來如此。我可上了你當啦,上了你的當啦。」他口中雖說自己上當,神情卻是歡愉之極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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