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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四三


  令狐冲急忙轉身,只聽得辛國樑和覺月齊聲呼叱,兵刃撞擊之聲如暴雨灑窗,既密且疾,顯是那婆婆與方生等已鬥了起來。其時正當已牌時分,日光斜照,令狐冲為守信約,心下雖是焦慮,卻也不敢回頭去瞧四人打鬥的情景,猛然間只見地下黑影晃動,顯是方生等四人將那婆婆圍在垓心。方生手中並無兵刃,覺月使的是方便鏟,黃國柏使刀,辛國樑使劍,那婆婆使的則是一對極短的短兵刃,似是匕首,又似是蛾眉刺,那兵刃既短且薄,又似透明,單憑日影,認不出是何種兵器。那婆婆和方生都不出聲,辛國樑等三人卻是大聲吆喝,聲勢甚是驚人。

  令狐冲叫道:「有話好說,你們四個大男人圍攻一位年老婆婆,成什麼樣子?」黃國柏冷笑道:「年老婆婆,嘿嘿,這小子睜著眼睛說夢話。」一語未畢,只聽得方生叫道:「黃……留神!」黃國柏「啊」的一聲大叫,似是受傷不輕。令狐冲心下駭然:「這婆婆好厲害的武功!適才方生大師以袖風擊斷眾木,內力之強,武林罕有,可是那婆婆以一敵四,居然還佔到上風。」跟著覺月也是「啊」的一聲大叫,砰的一聲巨響,一柄卅餘斤的方便鏟脫手飛出,越過令狐冲的頭頂,落在數十丈外,噹的一聲巨響,擊在一塊大青石上,火花和碎石四下飛濺,那方便鏟的柄也彎了轉來。

  地下晃動的黑影這時已少了兩個,黃國柏和覺月都已倒下,只有方生和辛國樑二人仍在纏鬥。方生說道:「善哉!善哉!你下手如此狠毒,連殺我師侄三人。老衲只好全力和你周旋一番了。」噹噹噹幾下急響,顯是方生大師已用上了兵刃。令狐冲覺得背後的勁風越來越是凌厲,逼得他一步又一步的向前邁步,否則便會站立不定。

  方生大師一用到兵刃,果然是少林高僧,武功非同小可,戰局當即截然改觀。令狐冲隱隱聽到那婆婆的喘息之聲,似乎有些內力不濟。方生大師道:「拋下兵刃!我也不來難為你,你隨我去少林寺,稟明方丈師兄,請他發落便是。」那婆婆不答,向辛國樑急攻數招,辛國樑抵擋不住,跳出圈子,待方生大師接過。辛國樑定了定神罵道:「賊婆娘,今日若不將你斬成肉漿,我少林派還能在武林中立足?」舞動長劍,又攻了上去。

  又鬥了片刻,但聽得兵刃撞擊之聲漸緩,但勁風呼呼,卻是越來越響。方生大師說道:「你內力非我之敵,我勸你快快拋下兵刃,跟我去少林寺,否則再支持得一會,非受嚴重內傷不可。」那婆婆哼了一聲,突然間「啊」的一聲呼叫,令狐冲後頸中覺得有些水點濺了過來,伸手一摸,只見手掌中血色殷然,原來濺到頭頸中的竟是血滴。方生大師又道:「善哉,善哉!你已受傷,更加支撐不住了。」辛國樑怒道:「這婆娘是邪魔妖女,師叔快下手斬妖,給三位師弟報仇。對付妖邪,豈能慈悲?」

  耳聽得那婆婆呼吸急促,腳步踉蹌,隨時都能倒下,令狐冲心道:「婆婆叫我隨伴,原是要我保護於她,此時她身遭大難,我豈可不理?雖然方生大師是位有道高僧,那姓辛的也是個直爽漢子,終不成讓婆婆毀在他們的手下?」刷的一聲,抽出了長劍,朗聲說道:「方生大師,辛前輩,請你們手下留情,回少林寺去吧,否則晚輩可要得罪了。」辛國樑喝道:「妖邪之輩,一併誅卻。」呼的一劍,向令狐冲背後刺了過來。令狐冲生怕見到婆婆,不敢轉身,只是往旁邊一讓。那婆婆叫道:「小心!」但辛國樑是少林派中二代好手,豈能讓令狐冲逃了開去?令狐冲側身,辛國樑的長劍跟著也斜著刺至。方生叫道:「善哉!」只道這一劍要從令狐冲背後直通至他前腳,對穿而過,卻聽得辛國樑「啊」的一聲大叫,身子飛了起來,從令狐冲左肩外斜斜向外飛出,摔在地下,也是一陣抽搐,便即斃命,不知如何,竟是遭了那婆婆的毒手。便在此時,砰的一聲響,那婆婆身上中了方生大師的一掌,向後摔倒。

  令狐冲大驚,側身一劍,向方生刺了過去,這一劍去勢的方位巧妙已極,逼得方生向後躍開。令狐冲跟著又是一劍,方生舉兵刃一擋,令狐冲縮回長劍,已和方生大師面對著面,見他所用兵刃原來是一根三尺來長的舊木棒。他心頭一怔,尋思:「沒想到他的兵刃只是這麼一根短短的木棒。這位少林高僧內力太強,我若不以劍術將他制住,婆婆無法活命。」當即上刺一劍,下刺一劍,跟著又是上刺兩劍,所用劍法,都是風清揚所授當年劍魔獨孤求敗的劍招。

  他這幾招劍法一施展,方生大師登時臉色大變,說道:「你……你……你……」令狐冲不敢稍有停留,自知本身絕無絲毫內力,只要有半點空隙給對方的內力攻了過來,自己固是立斃,那婆婆也會給他擒回少林寺處死,當下心中一片空明,將「獨孤九劍」的數千種奧妙變式,任意所之的使了出來。

  獨孤求敗當年縱橫武林,打遍天下無敵手,欲求一敗而不可得,劍法之妙,自是鬼神莫測,若不是令狐冲一來內力已失,二來劍法中的種種精微之處尚未全部領悟,否則方生大師武功再高,也難擋到十招以外。方生大師不住倒退,令狐冲只覺胸口熱血上湧,手臂酸軟難當,使出去的劍招越來越是疲弱。方生猛裏大喝一聲:「撒劍!」左掌按向令狐冲胸口,右手中的短棒擊向他的右臂。令狐冲手臂本已乏力,一劍刺出,劍到中途,手臂便沉了下去。若是換作旁人,這一招中破綻大露,等於是將性命交給了對方,但他的劍法本無規範可尋,亦無所謂虛實,隨心所欲,無可無不可。他長劍下沉,仍是刺了出去,可是這麼一來,已然略慢,方生大師何等功夫,左掌飛出,已按中他胸口,但他慈悲為懷,勁力不吐,問道:「你是誰的門下……」便在此時,令狐冲長劍的劍尖也已刺入他的胸口。他對這位少林高僧甚是敬仰,但覺劍尖和對方肌膚相觸,急忙用力一收,將劍縮回。這一下用力過巨,身子向後一仰,坐倒在地,口中鮮血不住的汨汨外流。

  方生大師按住胸膛傷口,微笑道:「好劍法,少俠若不是劍下留情,老衲的性命早已不在了。」他對自己掌下留情之事,卻是不提,說了這句話後不住咳嗽。原來令狐冲雖然及時收劍,長劍終於還是刺入了他的胸膛數寸,受傷著實不輕。令狐冲一手支地,垂頭道:「冒犯……前輩……對不住了。」方生大師微笑道:「沒想到華山風清揚前輩的絕妙劍法,居然世上尚有傳人。老衲當年曾受過風前輩的大恩,今日之事,老衲……老衲無法自作主張。」慢慢伸手到僧袍之中,摸出一個紙包,打了開來,裏面有兩顆龍眼大小的丸藥,說道:「這是少林寺的療傷靈藥,你服下一丸。」微一遲疑,又道:「另一丸給了那個女子。」令狐冲笑道:「晚輩的傷治不好啦,還服甚麼藥!另一顆大師你自己服吧。」方生大師搖了搖頭,道:「不用。」將兩顆藥放在令狐冲身前,瞧著覺月,辛國樑等四具屍體,神色淒然,舉起手掌,輕聲誦唸經文,漸漸的容色轉和,到後來臉上竟似籠罩了一層聖光,當真唯有「大慈大悲」四字,方足形容。

  方生大師唸畢經文,向令狐冲道:「少俠,風前輩劍術的傳人,絕非妖邪一派,你俠義心腸,按理不應橫死。只是你身上所受之傷極是怪異,非藥石可以療治,須當修習高深內功,方能保命。依老衲之見,你隨我去少林寺,由老衲稟明掌門方丈,將少林派至高無上的內功心法相授,當能療你內傷。」他咳嗽了幾聲,又道:「修習這內功心法,講究『緣法』,老衲自己便於此無緣。少林寺掌門方丈方證師兄胸襟廣大,或能與少俠有緣,傳此心法。」

  令狐冲道:「多謝大師好意,待晚輩護送婆婆到達平安的所在,倘若僥倖未死,當來少林寺拜見大師和掌門方丈。」方生道:「你……你叫她婆婆?少俠,你是名門正派的弟子,不可和妖邪一流為伍。老衲好言相勸,少俠還須三思。」令狐冲道:「男子漢一言既出,豈能失信於人?」方生大師嘆了口氣,道:「好!老衲在少林寺等候少俠到來。」向覺月等四人的屍體看了一眼,道:「四具臭皮囊,葬也罷,不葬也罷,離此塵世,一了百了。」轉過身子,緩緩的去了。

  那婆婆待他走出幾步,說道:「令狐冲,你跟這老和尚去吧。他說能療你內傷,少林派的內功心法當世無匹,你為什麼不去?」

  令狐冲道:「我說過護送婆婆,自然護送到底。」那婆婆道:「你身上有傷,還護送什麼?」令狐冲笑道:「你也有傷,大家走著瞧吧!」那婆婆道:「我是妖邪外道,你是名門弟子,別跟我混在一起,沒的敗壞了你名門正派的名譽。」令狐冲道:「我本來就沒名譽,管他旁人說什短長?婆婆,你待我甚好,令狐冲可不是不知好歹之人。你此刻身受重傷,我若是捨你而去,還算是人麼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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