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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四二


  ▼第四十四回 水中倒影

  忽見一名漢子提起割肉的匕首,對準自己雙眼刺了兩下,登時鮮血長流。令狐冲大吃一驚,叫道:「你幹甚麼?」那漢子大聲道:「小人三天之前便瞎了眼睛,甚麼東西也瞧不見。」又有兩名漢子拔出短刀,自行刺瞎了雙眼,都道:「小人瞎眼已久,甚麼都瞧不見了。」令狐冲驚奇萬狀,眼見其餘的漢子紛紛拔出匕首鐵錐之屬,要刺瞎自己眼睛,忙叫:「喂,喂!且慢。有話好說,可不用刺瞎自己啊,那……那到底是什麼緣故?」一名漢子慘然道:「小人本想立誓,絕不敢有半句多口,只是生怕難以取信。」令狐冲叫道:「婆婆,你救救他們,叫他們別刺瞎自己眼睛了。」

  那婆婆道:「好,我信得過你們。東海之上,有座蟠龍島,你們有人知道麼?」一個老者道:「在福建泉州東南五百多里之處,有座蟠龍島,聽說人跡不至,極是荒涼。」

  那婆婆道:「正是這座小島,你們即日動身,到蟠龍島上去玩玩吧,這一輩子,也不用回中原來啦。」數十名漢子齊聲答應,臉上均現喜色,說道:「咱們即刻便走。」有人又道:「咱們一路之上,絕不跟外人說半句話。」那婆婆道:「你們說不說話,關我什麼事?」那人道:「是,是!小人胡說八道。」提起手來,在自己臉上用力擊打。那婆婆道:「去吧!」數十名大漢發足狂奔,三名刺瞎了眼的漢子則由旁人攙扶,頃刻之間,走得一個不剩。令狐冲心下駭然,尋思:「這婆婆單憑一句話,就將他們發配到東海中的荒島之上,一輩子不許回來。這些人反而歡天喜地,如得大赦,這中間的原故,可真教人難以索解了。」

  令狐冲默不作聲的向前行走,心頭思潮起伏,只覺身後跟隨著的那位婆婆,實是生平從所未見,從所未聞的怪人,思忖:「只盼一路前去,不要再遇見五霸岡上的朋友。他們一番熱心,為治我的病而來,若是給婆婆撞見了,不是刺瞎雙目,便是罰去千里外的荒島充軍,豈不是冤枉?」

  行得七八里,道路越來越是崎嶇,忽聽得背後有人大聲叫道:「前面走的便是令狐冲。」這人叫聲響亮之極,一聽便知是少林派那個辛國樑到了。那婆婆道:「我不想見他,你跟他敷衍一番。」令狐冲應道:「是。」只聽得唰的一聲響,身旁灌木一陣搖晃,那婆婆鑽入了樹叢之中。只聽辛國樑說道:「師叔,那令狐冲身上有傷,走不快的。」其時相隔尚遠,但辛國樑的話聲實在太過宏亮,雖是隨口一句,令狐冲也聽得清清楚楚。他心道:「原來他不只一人,還有個師叔同來。」當下索性便不再走,坐在道旁相候。

  過了一會,只聽得腳步聲響,幾個人走將過來,辛國樑和易國梓都在其中,另有兩個僧人,一個中年漢子。那漢子和易國梓走在最後。那兩個僧人一個年紀甚老,滿臉都是皺紋,另一個則是四十來歲,手中持著一柄方便鏟。

  令狐冲站起身來,深深一揖,說道:「華山晚輩令狐冲,參見少林派諸位前輩,請教前輩上下,怎生稱呼。」易國梓怒喝:「小子……」那老僧道:「老衲法名方生。」那老僧一說話,易國梓登時住口,但怒容滿臉,顯是對適才受挫之事,心下氣憤已極。令狐冲躬身道:「參見大師。」方生點了點頭,和顏悅色的道:「少俠不用多禮。尊師岳先生可好?」

  令狐冲初時聽到他們來勢洶洶的追到,心下甚是惴惴,待見方生和尚說話神情,是個有道高僧模樣,知道「方」字輩的僧人,是當今少林寺中的第一代人物,與住持方丈方證大師是師兄弟,料想他不會如易國梓這般蠻不講理,心中登時一寬,恭恭敬敬的道:「多謝大師垂詢,敝業師安好。」方生道:「這四個都是我師侄。這僧人法名覺月,這是黃國柏師侄,這是辛國樑師侄。辛易二人,你們是會過面的了。」令狐冲道:「是,令狐冲參見四位前著。晚輩身受重傷,行動不便,禮數不周,請眾位前輩原諒。」易國梓哼了一聲,道:「你身受重傷!」方生道:「你當真身上有傷?國樑,是你打傷他的嗎?」令狐冲道:「一時誤會,那算不了什麼。易前輩以袖風摔了晚輩一交,又擊了晚輩一掌,好在一時不致便死,大師卻也不用深責易前輩了。」他口齒便給,一上來便說自己身受重傷,又將全部責任推在易國梓身上,料想方生是位前輩高僧,不能再容這四個師侄跟自己為難,又道:「種種情事,辛前輩在五霸岡上都親眼目睹,既是大師佛駕親臨,晚輩已有了好大面子,絕不敢在敝業師面前提起便是。大師放心,晚輩雖然傷重難愈,此事卻不致引起五嶽劍派和少林派的糾紛。」這麼一說,倒像是自己傷重難愈,全是易國梓的過失了。

  易國梓道:「你……你……你胡說八道,你本來就已受傷,跟我有什麼干係?」令狐冲嘆了口氣,道:「這件事,易前輩,你可是說不得的,若是傳了出去,豈不於少林清譽大大有損。」辛國樑、黃國柏和覺月三人都是微微點了點頭。

  各人心下明白,少林派「方」字輩的僧人,輩份甚尊,雖說與五嶽劍派門戶各別,但上輩敘將起來,比之五嶽劍派各派的掌門人,還長了一輩,因此辛國樑,易國梓等人,也比令狐冲輩份高。易國梓和令狐冲動手,本已有以大壓小之嫌,何況他少林派有師兄弟二人在場,而令狐冲只是孤身一人?更何況令狐冲在動手之前已然受傷?少林派門規綦嚴,易國梓倘若真的將華山派一個後輩打死,縱不處死抵命,那也是非廢去武功,逐出門牆不可,易國梓念及此節,不由得臉都白了。

  方生道:「少俠,你過來,我瞧瞧你的傷勢。」令狐冲走近身去。方生伸出右手,握住令狐冲的手腕,手指在他「大淵」「經渠」兩處穴道上一搭,登時覓得他體內生出一股希奇古怪的內力,一震之下,便將手指彈開。方生心中一震,他是當今少林第一代高僧中有數的好手,竟會給這少年的內力彈開手指,實是匪夷所思之事。他那知令狐冲體內已蓄有桃谷六仙和不戒和尚七人的真氣,他武功雖強,但在絕無防範之下,究竟也擋不住這七個高手的合力。他「哦」的一聲,雙目向令狐冲瞪視,緩緩的道:「少俠,你不是華山派的。」

  令狐冲道:「晚輩確是華山派弟子,是敝業師岳先生所收的第一個門徒。」方生道:「那麼後來你又怎地跟從旁門左道之士,練了一身邪派武功?」易國梓插口道:「師叔,這小子所使的,確實是邪派武功,半點不錯,他賴也賴不掉。剛才咱們還見到他身後跟著一個女子,怎麼躲將起來了?鬼鬼祟祟的多半不是好東西。」令狐冲聽他出言辱及那婆婆,氣往上衝,喝道:「你是名門弟子,怎地出言無禮?婆婆她老人家就是不願見你,免得生氣。」易國梓道:「你叫她出來,是正是邪,我師叔法眼無訛,一望而知。」令狐冲道:「你我爭吵,便是因你對我婆婆無禮而起,這當兒還在胡說八道。」

  覺月一直旁觀不語,這時接口道:「令狐少俠,適才我在山岡之上,望見跟在你身後的那個女子步履十分輕捷,不似是年邁之人。」令狐冲道:「我婆婆是武林中人,自然步履輕捷,那有什麼希奇?」

  方生搖了搖頭,道:「覺月,咱們是出家人,怎能硬要拜見人家的長輩女眷?好吧,令狐少俠,此事中間疑竇甚多,老衲一時也參詳不透,看來你身上若是有傷,亦非我易師侄出手所致。咱們今日在此一會,也是有緣,青山不改,盼你早日痊癒,後會有期。」令狐冲心下敬佩:「少林高僧,果然是氣度不凡。」當即躬身說道:「晚輩有幸得見大師……」一語未畢,突然間刷的一聲響,易國梓長劍出鞘,喝道:「在這裏了!」連人帶劍,撲入了那婆婆藏身的灌木之中。

  方生叫道:「易師侄,休得無禮!」只聽得呼的一聲,易國梓從灌木叢中又飛身出來,一躍數丈,拍的一聲響,直挺挺的摔在地下,仰面向天,手足抽搐了幾下,便不再動了。方生等都是大吃一驚,只見他臉上血肉模糊,五官已然稀爛,似乎是被鐵椎,銅鎚之類重物所擊。他手中兀自抓著那柄長劍,卻早已氣絕。

  辛國樑、黃國柏、覺月三人齊聲怒喝,各挺兵刃,縱身撲向灌木叢去。方生雙手一張,僧袍肥大的衣袖伸展開來,一股柔和的勁風將三人一齊擋住。

  方生將辛國樑三人擋住後,向著灌木叢朗聲說道:「是黑木崖那一位道兄在此?」但見數百株灌木一無動靜,更無半點聲息。方生又道:「敝派與黑木崖諸位道兄素無糾葛,道兄何以對敝派易師侄驟下毒手?」灌木中仍是無人答話。令狐冲暗自思忖:「方生大師口口聲聲提及『黑木崖』三字,我可從來沒聽見到黑木崖的名字,那是甚麼來頭?」

  只聽方生大師又道:「老衲昔年和東方教主曾有一面之緣。道友既然出手殺了人,雙方是非,今日須作了斷。道友何不現身相見?」令狐冲心頭一震:「東方教主?莫非是魔教的教主東方不敗?此人號稱是當世第一高手,難道這位婆婆竟然是魔教中人?」可是那婆婆藏身在灌木叢中,始終不加理睬,方生道:「道友既是一定不肯賜見,恕老衲無禮了!」說著雙手向後一伸,兩隻袍袖中登時鼓起一股勁氣,向前一推之際,只聽得喀喇喇一聲響,數十株灌木從中折斷,枝葉紛飛。便在此時,呼的一聲響處,一個人影從灌木叢中躍將出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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