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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三一


  ▼第四十一回 水蛭轉血

  令狐冲和華山派一眾男弟子都在中艙。這時中艙和後艙之間的夾板已然拉上,岳夫人和眾女弟子都回入了後艙。藍鳳凰的眼光在各人臉上打了個轉,走到令狐冲床前,低聲叫道:「令狐公子,令狐公子!」聲音溫柔之極,令人聞之,當真是迴腸盪氣,難以自己。她雖然叫的是令狐冲,可是旁人聽在耳裏,都覺她叫的似乎便是自己,忍不住便要出聲。給她這兩聲一叫,艙中一眾男弟子倒有一大半臉紅耳赤,全身顫抖。

  令狐冲緩緩睜開眼來,低聲道:「你……你是誰?」藍鳳凰道:「我是你好朋友的朋友,所以也是你的朋友。」令狐冲「嗯」的一聲,又閉上了眼睛。藍鳳凰道:「令狐公子,你失血雖多,但不用怕,不會死的。」令狐冲昏昏沉沉,並不答話。藍鳳凰伸手到令狐冲被中,將他的右手拉了出來,搭他脈搏,皺了皺眉頭,忽然探頭出艙,一聲唿哨,嘰哩咕嚕的說了好幾句話。她說的是苗人言語,艙中諸人均不明其意。過不多時,眾人眼前一亮,四個苗女走了進來。

  這四個苗女都是十八九歲年紀,穿的一色是藍布印花的衣衫,腰中縛著一條繡花腰帶,各人手中都拿著一隻五寸見方竹織盒子。岳不群微微皺眉,心想五仙教門下所持之物,定然不是好東西,單是藍鳳凰一人,身上已是蜈蚣、蜘蛛,藏了不少,這四個苗女公然捧了盒子進船,只怕天下大亂了,可是對方未曾露出敵意,卻又不便阻攔。四名苗女走到藍鳳凰身前,低聲說了幾句。藍鳳凰一點頭,四名苗女便打開了盒子。眾人心下都十分好奇,急欲瞧瞧盒中藏的是什麼古怪物事,只有岳不群適才見過桃谷四仙掌中的生毛毒蟲,心想這盒中物事,最好是今生永遠不要見到。便在頃刻之間,奇事陡生。

  只見四個苗女各自捲起自己衣袖,露出雪白的手臂,跟著又捲起褲管,直至膝蓋以上。華山派一眾男弟子無不看得目瞪口呆,怦怦心跳。岳不群暗叫:「啊喲,不好!這些邪教女子要施邪術,以色慾引動我門下弟子。那藍鳳凰說話的聲音如此淫邪,這當兒施展妖法,我門下眾弟子內力修為未足,定力不夠,自是難以抵禦。」不自禁的手按劍柄,心想這些五仙教徒若是施展邪法,說不得只好出劍對付。

  四名苗女捲起衣袖褲管後,藍鳳凰也慢慢捲起了褲管。岳不群使眼色,命眾弟子退到外艙,以免為邪術所惑,但只有勞德諾和施戴子二人退了出去,其餘各人或是呆立不動,或是退了幾步,又再走回。岳不群氣凝丹田,將紫霞神功運了起來,臉上紫氣大盛,心想五仙教盤踞天南垂二百年,惡名絕非倖致,必有狠毒厲害的邪法,此時是其教主親身施法,更是非同小可,若不以紫霞神功護住心神,只怕稍有疏虞,便著了她的道兒。眼見這些苗女赤身露體,不知羞恥為何物,自己著邪中毒後倘若喪了性命,也還罷了,只怕是心神被迷,當眾出醜,那華山派聲名掃地,可就陷於萬劫不復之境了。

  只見四名苗女伸手從竹盒之中,取出一物,那物蠕蠕而動,果是毒蟲。這些苗女將那毒蟲放在自己赤裸的腿上,那毒蟲便即附著,並不跌落。岳不群定睛一看,卻原來並非毒蟲,而是水中常見的吸血水蛭,只是這水蛭比尋常的大了一倍有餘。藍鳳凰也取了一隻隻水蛭出來,放在自己臂上腿上,不多一會,五個人的臂上腿上爬滿了水蛭,總數少說也有兩百餘條。眾人都看得呆了,不知她五人是何用意。岳夫人本在後艙,聽得中艙中眾人你一聲「啊」,他一聲「噫」,充滿了詫異之情,忍不住輕輕推開艙板,眼見這五個苗女如此情狀,不由得也是「啊」的一聲驚呼。

  藍鳳凰微笑道:「不用怕,咬不著你的。你……你是岳先生的老婆嗎?聽說你劍法很好,是不是?」岳夫人勉強笑了笑,並不答話,覺得她問自己是不是岳先生的老婆,問得太過粗俗,又問自己是否劍法很好,此言若是另一人相詢,對方縱是惡意,也當謙遜幾句,可是這藍鳳凰顯是不大懂得漢人習俗,如說自己劍法很好,未免自大,但要是說劍法不好,說不定她便信以為真,小覷了自己,還是不答為上藍鳳凰也不再問,只是安安靜靜的站著。岳不群全神戒備,只待這五個苗女一有異動,擒賊擒王,先制住了藍鳳凰再說。船艙之中,一時誰也不再說話。只聞到華山眾弟子粗重的呼吸之聲,過了良久,只見五個苗女臂上腿上的水蛭身體漸漸腫脹,隱隱現出紅色。岳不群知道這些水蛭一遇人獸身子,便以口上吸盤牢牢吸住,吮吸鮮血,非得吸飽,絕不肯放。只是水蛭吸血之時,被吸者並無多大知覺,僅略感麻癢,農夫在水田中耕種,往往被水蛭釘在腿上,吸去不少鮮血而不自知,他暗自沉吟:「藍教主叫水蛭吸血,不知是何用意?多半五仙教徒行使邪法,須用自己鮮血。看來這些水蛭血一吸飽,便是她行法之時。」

  卻見藍鳳凰輕輕揭開蓋在令狐冲身上的棉被,從自己手臂上拔下一隻吸滿了八九成鮮血的水蛭,放在令狐冲頸中的血管之上。那水蛭尚未全飽,咬住了令狐冲的血管,又再吮吸。藍鳳凰從懷中取出一個瓷瓶,拔開瓶塞,伸出右手小指的尖尖指甲,從瓶中挑了一些白色粉末出來,灑了幾滴在水蛭身上。那四名苗女解開令狐冲衣襟,又捲他衣袖褲管,將自己身上的水蛭一隻隻拔了下來,轉放在他胸腹臂腿各處。片刻之間,兩百餘隻水蛭已附著在令狐冲身上。藍鳳凰不斷挑取藥粉,在每隻水蛭身上分別灑上少些。

  說也奇怪,這些水蛭在五名苗女身上之時,越吸越脹,這時卻漸漸縮小。岳不群恍然大悟,長長舒了一口氣,心道:「原來藍教主所行的是轉血之法,以水蛭為媒介,將她們五人身上的鮮血,轉入了冲兒的血管之中。這些白色粉末不知是何物所製,竟然能逼令水蛭倒吐鮮血,當真是神奇之極。」他想明白了這一點,緩緩放鬆了本來緊握著劍柄的五根手指。

  船艙中雖然仍是寂靜無聲,但和適才激烈爭鬥一觸即發的氣勢卻已大不相同。又過一會,只聽得嗒的一聲輕響,一條吐乾了腹中血液的水蛭掉在席上,扭曲了幾下,便即僵死。藍鳳凰拾了起來,從窗口拋入河中。水蛭一條條被投入河中,不到一頓飯時分,水蛭拋盡,令狐冲本來焦黃的臉孔,卻微微有了些血色。那二百多條水蛭所吸而轉注入令狐冲體內的鮮血,總數當逾一大碗,雖不能補足他所失之血,卻已令他轉危為安。岳不群和夫人對望了一眼,均想:「這個苗家女子以一教之尊,居然不惜以己鮮血,補入冲兒體內。她和冲兒素不相識,絕非對他有了情意。她自稱是冲兒的好朋友的朋友,冲兒幾時又結識下這樣大有來頭的一位朋友?」

  藍鳳凰見令狐冲臉色好轉,再搭他脈搏,察覺振動加強,心下甚喜,柔聲問道:「令狐公子,你覺得怎樣?」令狐冲於一切經遇雖非全部明白,卻也知這女子是在醫治自己,但覺精神已好得多,說道:「多謝姑娘,我……我好得多了。」藍鳳凰道:「你瞧我老不老?是不是很老了?」

  令狐冲道:「誰說你老了?你自然不老。要是你不生氣,我就叫你一聲妹子啦?」藍鳳凰大喜,臉色便如春花初綻,大增嬌艷之色,微笑道:「你真是好。怪不得,怪不得,這個不把天下男子瞧在眼裏的人,對你也會這樣好,所以啦……唉……」令狐冲笑道:「你若是說我好,為什麼不叫我一聲『令狐大哥』?」藍鳳凰臉上微微一紅,叫道:「令狐大哥。」令狐冲笑道:「好妹子,乖妹子!」令狐冲此人生性倜儻,不拘小節,與素以「君子」自命的岳不群大不相同。他神智略醒,便知藍鳳凰喜歡別人道她年輕美貌,聽她直言相詢,明知年紀比自己大,卻也張口就叫她「妹子」。這倒不是他存心輕薄,有調戲之意,只是他覺得和陌生女子說說笑話,討好幾句,並無害處,何況她出力相救自己,讚人幾句,令她高興的言語。果然藍鳳凰一聽之下,十分開心。但岳不群和岳夫人都不禁皺起眉頭,心想,冲兒一隻腳已踏入棺材之中,生死未卜,卻便和這種淫邪女子相言調笑,實是個難以救藥的浮滑少年。

  藍鳳凰笑道:「大哥,水蛭用光啦,今兒晚再去捉些來,明兒再給你轉血。你……你想吃甚麼?我去拿些點心給你吃,好不好?」令狐冲道:「點心倒不想吃,祇是想喝酒。」藍鳳凰道:「這個容易,我們有自釀的『五寶花蜜酒』,你倒試試看。」嘰哩咕嚕的說了幾句苗語,四名苗女應命而去,片刻從小舟取過八瓶酒來,開了一瓶倒在碗中,登時滿船都是花香酒香。令狐冲道:「好妹子,你這酒嘛,花香太重,蓋住了酒味,那是女人家喝的酒。」藍鳳凰笑道:「花香非重不可,否則有毒蛇的腥味?」令狐冲奇道:「酒中有毒蛇腥味?」藍鳳凰道:「是啊。我這酒叫作『五寶花蜜酒』,自然要用『五寶』了。」令狐冲問道:「什麼叫『五寶』?」藍鳳凰道:「五寶是我們教裏的五種寶貝,你瞧瞧吧。」說著端過兩隻空碗,倒轉酒瓶,將瓶中的酒都倒了出來,只聽得咚咚輕響,有幾條小小的物事隨酒落入碗中。船中好幾名華山弟子見到,登時駭聲而呼。

  她將酒碗拿到令狐冲眼前,只見酒色極清,純白如泉水,酒中浸著五條小小的毒蟲,一是黑蛇,一是蜈蚣,一是蜘蛛,一是蝎子,另有一隻指頭大的小蟾蜍。令狐冲嚇了一跳,道:「酒中為什麼放這……這種毒蟲?」藍鳳凰呸了一聲,道:「這是五寶,別毒蟲……毒蟲的亂叫。大哥哥,你敢不敢喝?」令狐冲苦笑道:「這……五寶,我可有些害怕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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