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笑傲江湖 | 上頁 下頁
一二九


  桃根仙等才知謊話拆穿,但四人也不以為意,都是臉上假裝現出驚異之色。桃花仙道:「原來這計無施還有這種功夫,那倒是人不可貌相,海水不可斗量,佩服,佩服。」桃根仙道:「將撕成四塊的身子自行拚湊,片刻間行動如常,聽說從前本有這樣一門功夫,叫做甚麼『化零為整大法』,只是失傳已久,想不到這計無施居然學會了,確是武林異人,下次見到,可以跟他做個朋友。」他一謊既穿,次謊遂生,兄弟六人均不知羞恥為何物,隨口胡說,洋洋得意。岳不群和岳夫人相對發愁,愛女被擄,連對頭是誰也不知道,想不到華山派威名數百載,卻在黃河邊上栽了這樣一個大觔斗,可是怕眾弟子害怕,臉上卻還是半點不露聲色。夫婦倆也不商量種種疑難不解之事,只是心中暗自琢磨,一條大船之中,便聽得桃谷六仙在胡說八道。

  過了大半個時辰,天色將曙,忽聽得岸上腳步聲響,不多時有兩乘轎子抬到岸邊。當先一名轎夫朗聲說道:「令狐冲公子吩咐,不可驚嚇岳姑娘。敝上多有冒昧,還請令狐冲公子勿罪。」四名轎夫將轎子放下,轉身向船上行了一禮,便即轉身而去。只聽得轎中岳靈珊的聲音叫道:「爹,媽!」岳不群夫婦又驚又喜,躍上岸去掀開轎帷,果然是愛女好端端的坐在轎中,只是腿上被點了穴道,行動不得。另一頂轎中坐的,正是林平之。岳不群伸手在女兒環跳、脊中、委中幾處穴道上拍了幾下。岳靈珊「啊」的一聲尖叫,神情極是痛楚,腿上被封的穴道卻是不解,跟著低聲道:「爹,他說這是他獨門點穴手法,爹爹解不開的。」

  岳不群問道:「那人是誰?」岳靈珊道:「是那個又高又大的大個子啊。他……他……他…」連說了三個「他」字,嘴巴一扁,忍不住要哭。岳夫人輕輕摸地的頭髮,將她抱了起來,走入船艙,低聲問道:「可受了委曲嗎?」岳靈珊給母親一問,索性哇的一聲,哭了出來。岳夫人大驚,心想:「那些人路道不正,珊兒落在他們手裏好幾個時辰,不知是否受了凌辱?」忙問:「怎麼了?跟媽說不要緊。」岳靈珊只是哭個不停。岳夫人更是驚惶,船中人多,不敢再問,將女兒橫臥於榻,拉過被子,蓋在她身上。岳靈珊忽然大聲哭道:「媽,這大個子罵我,嗚,嗚,嗚!」

  岳夫人一聽,如釋重負,微笑道:「給人家罵幾句,便這麼傷心?」岳靈珊哭道:「他舉起手掌,還假裝要打我,嚇我。」岳夫人笑道:「好啦,好啦,下次見到,咱們罵還他,嚇還他。」岳靈珊道:「我又沒說大師哥壞話,小林子更加沒說。那大個子強兇霸道,他說平生最不喜歡的事,便是聽到有人說令狐冲的壞話。我說我也不喜歡,他說,他一不喜歡,便要把人煮來吃了。媽,他說到這裏,便露出一口白森森的牙齒嚇我。嗚嗚嗚。」岳夫人道:「這人真壞。冲兒,那大個子是誰啊?」令狐冲神智未曾十分清醒,聽師娘叫他,便道:「大個子嗎?我……我……我……」

  這時林平之也已由高根明抱入船艙之中,插口道:「師娘,那大個子和那和尚當真吃人肉的,倒不是空言恫嚇。」岳夫人一驚,道:「他二人都吃人肉?你……你怎知道?」林平之道:「那和尚問我辟邪劍譜的事,問了一會,從懷中取出一塊東西來啃,吃得津津有味,還拿到我嘴邊,問我要不要吃。原來……原來是一隻人的手掌。」岳靈珊大叫一聲,道:「你……你先前怎地不說?」林平之道:「我怕你受驚,不敢跟你說。」

  岳不群忽道:「啊,我想起來了。這是『漠北雙熊』。那大個兒皮膚很白,那和尚則皮膚很黑,是不是?」岳靈珊道:「是啊,爹,你認得他們?」岳不群搖頭道:「我不認得。只是聽人說過,塞外漠北有兩名劇盜,一個叫白熊,一個叫黑熊。倘若事主自己攜貨而行,漠北雙熊不過搶了財物,也就算了若是有鏢局子保鏢,那麼雙熊往往將保鏢的煮來吃了,還道練武之人,肌肉結實,吃起來加倍有咬口。」岳靈珊又是「啊」的一聲尖叫。岳夫人道:「師哥你也真是的,甚麼『吃起來加倍的有咬口』這種話也說得出口,不怕人作嘔。」岳不群微微一笑,頓了一頓,才道:「從沒聽說漠北雙熊進過長城,怎地這一次到黃河邊上來啦?冲兒,你怎會認得漠北雙熊的?」

  令孤冲道:「漠北雙雄?」他只道「雙雄」二字定是英雄之雄,卻不料是熊羆之熊,呆了半晌,道:「我不認得啊。」岳靈珊忽道:「小林子,那和尚要你咬那隻手掌,你…你咬了沒有?」林平之道:「我自然沒咬。」岳靈珊道:「你不咬就罷了,若是咬過一口,哼哼,瞧我以後還睬不睬你?」

  桃幹仙在外艙忽然說道:「天下第一美味,莫過於人肉,小林子一定偷吃過了,只是不肯承認而已。」桃葉仙道:「他若是沒吃,先前為什麼不說,到這時候才拼命抵賴?」

  林平之自遭大變後,行事言語均是十分穩重,聽得桃幹仙、桃葉仙這麼說,一怔之下,無以對答。桃花仙道:「這就是了。他不聲不響,便是默認。岳姑娘,這種人吃了人肉不認,為人極不誠實,豈可托終身?」桃根仙道:「你與他成婚之後,他日後必定與第二個女子勾勾搭搭,回家來你若問他,他定是抵賴不認。」桃葉仙道:「更有一樁危險萬分之事。他吃人肉吃出癮來,他日你和他同床而臥,睡到半夜,忽然手指奇痛,又聽得喀喇,喀喇的咀嚼之聲,一查之下,你道是什麼?卻原來這小林子在吃你的手指。岳姑娘,一個人連腳趾在內,也不過二十根,今天吃幾根,明天吃幾根,好容易便將他十根手指,十根腳指都吃了。」原來桃谷六仙受了平一指的囑咐,要聽令狐冲的言語。這六兄弟雖然好辯成性,為人卻是毫不蠢笨,令狐冲和岳靈珊之間落花有意,流水無意的情狀,他六人早就瞧在眼裏,此時捉到林平之的一點岔子,竟爾大肆挑撥離間。

  岳靈珊伸手指塞在耳朵,叫道:「你們胡說八道,我不要聽,我不要聽。」桃根仙道:「岳姑娘,你喜歡嫁給這個小林子做老婆,倒也不妨,不過有一門功夫,卻是不可不學。這門功夫和你一生關係極大,若是錯過了機會,日後定是追悔無及。」岳靈珊聽他說得鄭重,問道:「什麼功夫,這麼要緊?」桃根仙道:「那個夜貓子計無施,有一門『化零為整大法』,日後你的耳朵、鼻子、手指、腳指給小林子吃在肚裏,若是你身具這門功夫,那也不懼,儘可剖開他肚子,取了出來,拚在身上,化零為整。」

  桃谷六仙胡說八道聲中,坐船已是拔錨解纜,向黃河下游駛去。其時曙色初現,曉霧未散,河面上一團團白霧,罩在滾滾濁流之上,放眼不盡,令人胸襟為之一暢。船行無多時,白霧中忽然衝出一葉小舟,貼著華山派的坐船而行。這小舟行駛極快,一晃眼間便趕在華山坐船之前,依稀聽得船中有女子唱歌之聲。只是那歌聲極輕極柔,幾不可聞。岳不群和岳夫人對望了一眼,均覺這艘小舟有些古怪。

  過了小半個時辰,太陽漸漸升起,照得河水中金蛇亂舞,忽見一艘小舟興起風帆,迎面駛來,其時吹的正是東風,那小舟的青色帆篷吃飽了風,舟身又是極輕,飛也似的溯河而上。岳不群凝目望去,只見青色的帆布上繪著一隻白色的人腳,再細看時,那人腳纖纖美秀,顯是一隻女子的素足。華山群弟子都談論起來,說道:「怎地在帆上畫一隻腳,這可奇怪之極了!」桃枝仙道:「這多半是漠北雙熊的船。啊唷,岳夫人、岳姑娘,你們娘兒們可得小心,這艘船上的人講明了要吃女人腳。」岳靈珊啐了一口,心中卻也不由得有些驚惶。

  那小船片刻間便攻到面前,船中又是隱隱有歌聲傳出。這一次眾人卻是聽得十分清楚,這歌極是輕柔,濃膩無方,簡直不但是歌,慨似歎息,又似呻吟,令人一聽之下便即怦然心動。華山派一眾青年男女登時忍不住面紅耳赤,聽那歌聲一轉之下,更像是男女歡合之音,喜樂無限,狂放不禁。岳夫人罵道:「那是什麼妖魔鬼怪?」

  小舟中忽有一個女子聲音膩聲道:「華山派令狐公子可在船上?」岳夫人低聲道:「別理她!」那女子說道:「咱們好想一睹令狐公子丰采,能賜見麼?」

  這女子音聲嬌柔得宛轉,蕩人魂魄,華山派舟中所有男子固然為之心動,連素來瞧不起女人的桃谷六仙也不禁手足酸軟,甚至岳夫人等一眾女子亦覺心神盪漾。小舟中的女子說了這句話後,從艙中一躍而出,站在船頭。只見她身穿藍布印白花的衫褲,自胸至膝圍著一條繡花圍裙,色彩燦爛,輝煌無比,耳上垂著一對極大的黃金耳環,足足有酒杯口大小。那女子約莫廿七八歲年紀,肌膚微黃,雙眼極大,黑如點漆,腰中一根彩色腰帶被疾風吹而向前,當真是神采飛揚,雙腳卻是赤足。這女子風韻雖也甚佳,但聞其音而見其人,卻覺聲音之嬌美,遠過於其容貌了。

  說話之間,華山坐船順流而下,和那小舟便要撞上,卻見那小舟一個轉折,掉過頭來,風帆跟著卸下,便和大船並肩而行。那女子臉帶微笑,似有嘲弄之意,瞧她裝束,絕非漢家女子。岳不群心中一動,陡然間想起一事,問道:「這位姑娘可是雲南五仙教藍教主屬下嗎?」那女子格格一笑,道:「你倒有眼光,只不過猜對了一半。我是雲南五仙教的,卻不是藍教主屬下。」岳不群站到船頭,拱手道:「在下請教姑娘貴姓,河上枉顧,有何見教?」那女子笑道:「苗家女子,不懂你拋書袋的說話,你再說一遍。」岳不群道:「請問姑娘,你姓甚麼?」那女子笑道:「你早知道我姓甚麼,又來問我。」岳不群道:「在下不知姑娘姓甚麼,這才請教。」那女子笑道:「你這麼大年紀啦,鬍子也這麼長了,明明知道我姓甚麼,偏偏又要賴。」她這幾句話說得頗為無禮,只是她言笑晏晏,神色可親,並無相侮之意。岳不群對她仍是執禮甚恭,說道:「姑娘取笑了。」那女子笑道:「岳掌門,你姓甚麼啊?」

  岳不群道:「姑娘知道在下姓岳,卻又明知故問。」岳夫人見那女子身形婀娜,言語輕佻,心下甚是不喜,低聲道:「別理睬她。」岳不群左手伸到自己背後,搖了幾搖,示意岳夫人不可多言。


學達書庫(xuoda.com)
上一頁 回目錄 回首頁 下一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