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笑傲江湖 | 上頁 下頁
一一九


  船身向左傾側,登時便有河水灌了進來,幸好那船一側之後,便又向右邊側了過去,不住的左右搖晃,只見船頭又多了二人,一個是殺人名醫平一指,另一個便是他師兄白髮童子任無疆。這二人都是又矮又肥的胖子,每個人少說也有二百來斤。但這艘船船身甚巨,載重數萬斤,這四五百斤重且加上去,本來極難撼動,船身所以傾側,自是由於師兄弟二人同時使上了「千斤墮」之類的高深內功。岳不群心下暗自吃驚:「我和師妹剛回舟中,他二人跟著也來了,莫非是發現我二人在窗外偷窺的蹤跡?桃谷五怪已是極難對付,再加上這兩個辣手人物,岳不群夫婦的性命,今日只怕要送在開封府了。」

  只聽平一指道:「那一位是令狐兄弟?」言辭居然甚為客氣,令狐冲慢慢走到船頭,道:「在下令狐冲,不知兩位尊姓大名,有何見教?」平一指向他上下打量,說道:「有人託我來治你之傷。」一伸手,已然抓住他的手腕,一根食指搭在他脈搏之上,突然間雙眉一軒,「咦」的一聲,過了一會,眉頭慢慢皺了攏來,又是「啊」的一聲,仰頭向天,左手不住搔頭,喃喃的道:「奇怪,奇怪。」隔了良久,伸手去搭令狐冲另一隻手的脈搏,突然間打了個噴嚏,說道:「古怪得緊,老夫生平從所未見。」

  桃根仙忍不住說道:「那有什麼奇怪?他心經受傷,我早已用內力真氣替他治過了。」桃幹仙道:「你還在說他心經受傷,明明是肺經不妥,若不是我用真氣通他肺經諸穴道,這小子那裏活得到今日?」桃枝仙、桃葉仙、桃花仙三人也是紛紛大發謬論,各執一辭,自居大功。平一指突然大喝:「放屁,放屁!」桃根仙怒道:「到底是你放屁,還是我五兄弟放屁?」平一指道:「是你六兄弟放屁!令狐兄弟體內,有兩道較強真氣,似乎是不戒和尚所注,另有六道較弱真氣、多半是你們六個大位傻瓜了。」岳不群夫婦對望了一眼,心道:「這平一指,果然名不虛傳,他一搭脈搏,察覺冲兒體內有八道不同真氣,那倒不奇,奇在他居然能說得出來歷,知道其中兩道真氣來自不戒和尚。」

  桃幹仙怒道:「為甚麼我們六人的較弱,不戒賊禿的較強?明明是我們的強,他的弱!」平一指冷笑道:「好不要臉,他一個人的真氣,壓住了你們六個人的,難道還是你們較強?」桃花仙死不認輸,伸出一根手指,假意也去搭令狐冲右手的脈搏,道:「以我搭脈所知,乃是桃谷六仙的真氣,將不戒和尚的真氣壓得無法動……」突然之間,他大叫一聲,那根手指猶如被人咬了一口,急縮不迭,叫道:「哎唷,他媽的!」平一指哈哈大笑,十分得意。眾人均知他是以上乘內功借著令狐冲的身子傳力,狠狠的將桃花仙震了一震。

  平一指笑了一會,臉色一沉,道:「你們都給我在船艙裏等著,誰都不許出聲。」桃葉仙道:「我是我,你是你,為什麼要聽你的話?」平一指道:「你們立過誓,要給我殺一個人,是不是?」桃枝仙道:「是啊,我們只答應替你殺一個人,沒答應聽你的話。」平一指道:「聽不聽話,原在你們。但若我叫你們去殺了桃谷六仙的桃實仙,你們意下如何?」桃谷五仙齊聲大叫起來:「豈有此理,你剛剛救活了他,怎麼又叫我們去殺他?」平一指道:「你們五人,向我立過甚麼誓?」桃根仙道:「我們答應了你,若是你救活了我們的兄弟桃實仙,你吩咐我們去殺一個人,不論要殺的是誰,都須照辦,不得推卸。」平一指道:「不錯。我救活了你們兄弟沒有?」桃根仙道:「救活了!」平一指道:「他是不是人?」桃根仙道:「他當然是人,難道還是鬼?」平一指道:「好了,我叫你們去殺一個人,這個人便是桃實仙!」桃谷五仙你瞧瞧我,我瞧瞧你,均覺此事太也匪夷所思。平一指道:「你們倘若真的不願去殺桃實仙,那也可以通融。你們到底聽不聽我的話?我叫你到船艙裏去乖乖的坐著,誰都不許亂說亂動。」桃根仙等五人連連答應,一晃眼間,五個人均已雙手按膝,端莊而坐,要有多規矩便有多規矩。

  令狐冲道:「平前輩,聽說你給人治病救命,有個規矩,救活之後,要那人代你殺卻一人。」平一指道:「不錯,確是有這個規矩。」令狐冲道:「晚輩不願替你殺人,所以你也不用給我治病。」平一指聽了這話,「哈」的一聲。任無疆則是「哼」的一聲。平一指又自頭至腳的向令狐冲打量一番,似乎在察看一件希奇古怪的物事一般,隔了半晌,才道:「第一,你的病很重,我治不好。第二,就算治好了,自有人答應給我殺人,不用你親自出手。」令狐冲雖然自從岳靈珊移情別戀之後,已覺了無生趣,但忽然聽得這位號稱有再生之能的名醫判斷自己的病已無法治癒,心中卻不禁感到一陣淒涼。

  任無疆道:「師弟,是誰託你給這小哥兒治病來著?是什麼人有這麼大的面子,居然請得動『殺人名醫』到病人的住處來出診?」平一指搖了搖頭,道:「我治不好他的病,心下慚愧得很,還說他作甚?」任無疆道:「你連死了九成的人都能醫,他又不是死人,怎麼會治不好?」平一指道:「他身體內有八道異種真氣,驅不出、化不掉、降不服、壓不住,是以為難。」任無疆道:「有這麼厲害!」雙手抓住令孤冲的脈搏,片刻之間,便即放開,重重哼了一聲。

  平一指道:「令狐兄弟,我受人之託治你治病,不是我不肯盡力,實在你的病因與真氣內力有關,非針灸藥石所能奏效,在下行醫以來,從未遇到過這等病象,無能為力,十分慚愧。」他一面說,一面從懷中取出一個瓷瓶,倒出十粒朱紅色的丸藥,說道:「這十粒『鎮心理氣丸』,多含名貴藥材,製練不易,你每十天服食一粒,可延百日之命。」令狐冲雙手接過,說道:「多謝。」平一指轉過身來,正欲上岸,忽然又回頭道:「瓶裏還有兩粒,索性都給了你吧。」令狐冲不接,道:「前輩如此珍視,這藥大自有奇效,不如留著救人。晚輩多活十日八日,於人於己,均無什麼好處。」平一指側頭又瞧了他一會,道:「生死置之度外,確是大丈夫本色。怪不得。」向任無疆一點頭,兩人一同躍上岸去,片刻間走得沒了影蹤。他二人說來便來,說去便去,竟將一個華山派掌門人岳不群視若無物。岳不群好生有氣,只是船艙中還坐著五個要命的瘟神,如何打發,可煞費周章。只見五仙坐著一動也不動,眼觀鼻,鼻觀心,便似老僧入定一般。若命船家開船,勢必將五個瘟神一齊帶走,若是不開船,不知他五人坐到什麼時候,又不知是否會暴起傷人,以報岳夫人刺傷桃實仙的一劍之仇。

  岳不群心下好生為難,料不定桃谷五怪將有什麼行動。勞德諾、岳靈珊等親眼見過他們手撕成不憂的兇狀,此刻思之猶有餘悸,各人面面相覷,誰都不敢向五人瞧去。令狐冲回身走進船艙說道:「喂,你們在這裏幹什麼?」桃根仙道:「乖乖的坐著,什麼也不幹。」令狐冲道:「我們要開船了,你們請上岸吧。」桃幹仙道:「平一指平大夫吩咐,叫我們在這船艙中乖乖的坐著,不許亂說亂動,否則便要我們去殺了我們的兄弟。所以我們便乖乖的坐著,不敢亂說亂動。」令狐冲忍不住好笑,道:「平大夫早就上岸去了,你們也可亂說亂動了!」桃花仙搖頭道:「不行,萬一他瞧見我們亂說亂動,那可大事不妙。」

  忽聽得岸上有個嘶嘎的聲音叫道:「五個人不像人,鬼不像鬼的東西在那裏?」桃根仙道:「他是在叫我們。」桃幹仙道:「為甚麼是叫我們?我們怎會是人不像人,鬼不像鬼?」那人又叫道:「這裏又有一個人不像人,鬼不像鬼的東西,平大夫剛給他治好了傷,你們要不要?若是不要,我就丟下黃河裏去餵大王八了。」桃谷五仙一聽,呼的一聲,五個人並排從船艙中縱了出去,站在岸邊。只見那個相助平一指縫傷的中年婦人筆挺站著,左手平伸,提著一個擔架,桃實仙便躺在架上。

  瞧不出這婦人滿臉病容,力氣倒也真大,一隻手提了個百來斤的桃實仙再加上木製擔架,竟是全沒當作一會事。桃根仙忙道:「當然要的,為什麼不要?」桃幹仙道:「你出口傷人,為什麼要說我們人不像人,鬼不像鬼?」桃實仙躺在擔架之上,說道:「瞧你相貌,也未必比我們高明得了多少。」原來桃實仙經平一指縫好了傷口,服下靈丹妙藥,又經任無疆在頂門一拍,輸入真氣,立時起身行走,但畢竟失血太多,行不多時,便又暈倒,給那中年婦人提了轉去。他受傷雖重,口頭上仍是堅絕不肯讓人,忍不住要和那婦人爭辯幾句。

  那婦人冷冷的道:「你們可知平大夫生平最怕的是什麼?」桃谷六仙齊道:「不知道,他怕什麼?」那婦人道:「他最怕老婆!」桃谷六仙哈哈大笑,道:「他這麼一個天不怕,地不怕的人,居然怕老婆,哈哈,可笑啊可笑!」那婦人冷冷的道:「有什麼可笑?我就是他老婆!」桃谷六仙立時不作一聲。那婦人道:「我有什麼吩咐,他不敢不聽。我要殺什麼人,他便會叫你們去殺。」桃谷六仙齊道:「是,是!不知平夫人要殺什麼人?」那婦人的眼光向船艙中射去,從岳不群看到岳夫人,又從岳夫人看到岳靈珊,每個人都給她看得心中發毛,各人均知,只要這個形容醜陋,全無血色的婦人向誰一指,桃谷五仙立時便會將這人撕了,縱是岳不群這樣的高手,只怕也是難逃毒手。

  那婦人的眼光慢慢收了回來,又轉向桃谷六仙臉上瞧去,六兄弟也是心中怦怦亂跳。那婦人「哈」的一聲,桃谷六仙齊道:「是,是!」那婦人又是「哼」的一聲,桃谷六仙又是一齊說道:「是,是!」那婦人道:「此刻還未想到要殺之人。不過平大夫說,這船中有一位令狐冲令狐先生,是他十分敬重之人。你們須得好好服侍他,直到他死為止,他說什麼,你們便聽什麼,不得有違。」桃谷六仙皺眉道:「服侍到他死為止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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