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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二


  三人來到白馬驛上,與岳夫人等相會。岳夫人見令狐冲不但霍然而愈,而且能夠隨伴前來,自是不勝之喜,但當岳不群悄悄告知他陸大有身亡,紫霞秘笈失蹤的訊息,岳夫人卻又淒然下淚。紫霞秘笈失蹤雖是大事,但在她想來,丈夫早已熟習,是否保有秘笈,已不大相干。可是陸大有為人隨和,人人都跟他交好,一旦慘亡,自是傷心難過。眾弟子不明緣由,只是見師父、師娘、大師哥、和小師妹四人都是神色鬱鬱,誰也不敢大聲談笑。

  當下岳不群命勞德諾僱了兩輛大車,一輛由岳夫人和岳靈珊乘坐,另一輛由令孤冲躺臥其中養傷,一行向東朝嵩山進發。

  一路無話,這日行到韋林鎮,天已將黑,一行人往鎮上客店投宿。但鎮上只有一家客店,已住滿了客人,華山派一行人頗有女眷,借宿不便。岳不群道:「咱們再趕一程路,到前面鎮上再說。」那知行不到三里路,岳夫人所乘的大車脫了車軸,無法再走。岳夫人和岳靈珊從車中出來步行。令狐冲道:「師娘,我傷勢已大好了,你和師妹坐這輛車。」一面說,一面從車中出來。

  施戴子忽然指著東北角,說道:「師父,那邊樹林之中有座廟宇,咱們過去借宿可好?」岳夫人道:「就是女眷不便。」岳不群道:「戴子,你過去問一聲,若是廟中和尚不肯,那就罷了,不必強求。」施戴子應了,飛奔而去,過不多時,便奔了回來,遠遠叫道:「師父,是一座破廟,沒有和尚。」眾人大喜,均道:「那再好不過。」陶鈞、英白羅、舒奇等年幼弟子當先奔去。

  岳不群、岳夫人等到得廟外時,只見東方天邊烏雲一層層的堆將上來,霎時間天色便已昏黑。岳夫人道:「幸好這裏有一座破廟,要不然途中非遇大雨不可。」走進大殿,只見殿上供的是一座青面神像,身披樹葉,手持枯草,原來是嘗百草的神農氏藥王菩薩。岳不群率領眾弟子向神像行了禮,還沒打開舖蓋,電光連閃,半空中忽喇喇的打了個霹靂,跟著黃豆大的雨點灑將下來,只打得瓦上刷刷直響。那破廟年久失修,到處漏水,眾人舖蓋也不打開了,各尋乾燥之地而坐。高根明、梁發和三名女弟子自去做飯。岳夫人道:「今年春雷響得好早,只怕年成不好。」

  令狐冲在殿角中倚著鐘架而坐,望著街頭雨水傾倒下來,宛似一張水簾,心想:「倘若六師弟健在,大家有說有笑,那便開心得多了。」

  若在平日,令狐冲必和岳靈珊、陸大有、高根明等人在一起說笑,但自陸大有去世後,他內心自咎,料想自己在世上已活不久長,極少再去和岳靈珊說話,有時見她和林平之在一起,更是避得遠遠的。他心中常想:「小師妹拚著給師父責罵,盜了紫霞秘笈來給我,足見對我情意殷殷。我既愛他,自是盼她一生快樂。我決意找到秘笈之後,便自刎以謝六師弟,豈可再去招惹於她?她和林師弟正是一對璧人,但願她將我忘得乾乾淨淨,我死之後,她眼淚也不流一滴。」心中雖這麼想,可是每當見到她和林平之並肩同行,娓娓而談之際,胸中實是酸楚難當。

  這時藥王廟外大雨傾盆,眼見岳靈珊在殿上走來走去,幫著燒水做飯,她目光每次和林平之相對,兩人臉上都露出一絲微笑。這情景他二人只道旁人全沒注意,可是每一次微笑,從沒逃過令狐冲的眼去。他二人相對一笑,令狐冲心中便是一陣難受,想要轉過了頭不看,但每逢岳靈珊走過,他總是情不自禁的要向她瞥上一眼。

  用過晚飯後,各人分別睡臥。耳聽得那雨一陣大,一陣小,始終不止,他心下煩亂,一時難以入睡,約莫過了一個時辰,聽得大殿上鼻息聲此起彼落,各人均已沉沉睡去,突然之間,西南方傳來一片馬蹄之聲,約有十餘騎之多,沿著大道馳來。令狐冲心中一凜:「黑夜之中,怎地有人冒雨奔馳?難道是衝著我們來麼?」他坐起身來,只聽岳不群低聲喝道:「大家別作聲。」過不多時,那十餘騎在廟外奔了過去。這時華山派諸人已全都醒轉,各人手持劍柄防敵,聽得馬蹄聲越過廟外,漸漸遠去,各人鬆了口氣,正欲重行臥倒,卻聽得馬蹄聲又兜了轉來。十餘騎馬來到廟外,一齊停住。只聽得一個清亮的聲音叫道:「華山派岳先生在廟裏麼?咱們有一事請教。」令狐冲是本門大弟子,向來由他出面應付外人,當即走到門邊,拔閂開門,說道:「夤夜之際,是那一路朋友過訪?」望眼過去,但見廟外一字排開十五騎人馬,有六七人手中提著孔明燈,一齊往令狐冲臉上照來。

  黑暗之中六七盞燈同時照向眼來,不免耀眼生花,此舉極是無禮,只這麼一照,已顯得來人充滿了敵意。令狐冲睜大了眼睛,卻見來人個個頭上戴了個黑布罩子,只露出一對眼睛。這黑布罩子或作擋雨之用,但顯然更大用意是不欲以真面目示人。令狐冲心中一動:「這些人若不是素識,便是怕給我們記得了相貌。」只聽左首一人說道:「請岳不群先生出見。」

  令狐冲道:「閣下何人?請示知尊姓大名,以便向敝派師長稟報。」那人道:「我們是何人,你也不必多問。你去跟你師父說,聽說華山派得到了福威鏢局的辟邪劍譜,要想借來一觀。」令狐冲氣往上衝,說道:「華山派自有本門武功,要別人的辟那劍譜何用?別說我們沒有得到,就算得到了,閣下如此無禮強索,還將華山派放在眼裏麼?」

  那人哈哈大笑,其餘十四人也都跟著大笑,笑聲從曠野中遠遠傳了開去,聲音極是洪亮,顯然每一個人都是內功不弱。令狐冲暗暗吃驚:「今晚又遇上了勁敵,這一十五個人,看來人人都是好手,卻不知是甚麼來頭?」

  眾人大笑聲中,只聽得一人朗聲說:「聽說福威鏢局姓林的那小子,已投入了華山派門下。素仰華山派君子劍岳先生劍術通神,獨步武林,對那辟邪劍譜,自是不值一顧。我們是江湖上無名小卒,斗膽請岳先生賜借一觀。」那十四人的笑聲呵呵不絕。但這一人的說話聲音,從笑聲中透了出來,仍然清晰洪亮,絲毫未為嘈雜之聲所掩,足見此人內功比之餘人又勝了一籌。令狐冲道:「閣下到底是誰?你……」只說得幾個字,卻是連自己也無法聽見,他心中一驚,隨即住口,暗忖:「難道我十多年來所練內功,居然一點也沒剩下?」他自下華山之後,曾數度按照本門心法修習內功,可是稍一運氣,體內便是雜息奔騰,無法控制,越想加以控制,越是氣悶難當,若不立停內息,登時便會暈了過去。練了數次,均是如此,當下便向師父請教,但岳不群只是冷冷的瞧了他一眼,並不置答。令狐冲當時即想:「反正我已命不久矣,又去練這內功作甚?」此後便不再練。近來身子一切復原,行動如常,不料此刻提氣說話,竟被對方的笑聲壓住了,一點聲音也傳不出去。

  卻聽得岳不群清亮的聲音從廟中傳了出來:「各位均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,怎地自謙是無名小卒?岳某素來不打誑語,林家辟邪劍譜,並不在我們這裏。」他說這幾句話時用上了紫霞神功,聽來似乎平平無奇,但夾在廟外十餘人的大笑聲中,廟裏廟外,無人不是聽得清清楚楚,他說得輕描淡寫,和平時談話殊無分別,比之那人力運中氣的大聲說話,顯然遠為自然,這番舉重若輕的功力,又是遠在那人之上了。

  只聽得另一個粗聲說道:「你自稱不在你們這裏,卻到那裏去了?」岳不群道:「閣下憑麼甚麼資格問這句話?」那人道:「天下之事,天下人管得。」岳不群冷笑一聲,並不答話。那人粗聲說道:「姓岳的,你到底交不交出來?可莫要敬酒不吃吃罰酒。你不交出來,咱們只好動粗,要進來搜了。」岳夫人低聲道:「女弟子們站在一塊,背靠著背,男弟子們,拔劍!」刷刷刷刷聲響,眾人都拔出了長劍。

  令狐冲站在門口,手按劍柄,還未拔劍,已有兩人一躍下馬,向他衝了過來。令狐冲身子一側,待要拔劍,只聽一人喝道:「滾開!」抬起右腿,將他踢了個筋斗,遠遠摔了出去。令狐冲直飛出數丈之外,跌在灌木叢中。他頭腦中一片混亂,心道:「剛才我明明施展擒拿手法,已勾住他的膀子,這一招『迴風拂柳』不但可以避開他這一踢,還能將他身子摔開。一拿一勾,絲毫不錯,何以竟未奏效?他這一踢,力道也不如何驚人,為什麼我下盤竟然輕飄飄的沒半點力氣?」他掙扎著待要坐起,突然之間,胸腹間熱血翻湧,七八道真氣盤旋來去,在他身體內相互衝突碰撞,教他便要移動一根手指,也是不能。

  令狐冲大驚,想要張嘴大叫,卻是叫不出半點聲息,這情景便如著了夢魘,腦子甚是清醒,便是絲毫動彈不得。耳聽得兵器撞碰之聲錚錚不絕,師父,師娘,二師弟等人已衝到廟外,和七八個蒙面人鬥在一起,另有幾個蒙面人卻已闖進了廟內,一陣陣叱喝之聲,從廟門中傳出,還夾著幾下女子的呼叱聲音。這時雨勢又已轉大,幾盞孔明燈被拋在地下,發出淡淡黃光,映得劍光閃爍,人影亂晃。

  過不多時,只聽得廟中傳出一聲女子的慘呼,令狐冲心中更是焦急,來攻之敵個個都是男子,這聲女子慘呼,自是師妹之中有人受了傷,眼見師父舞動一柄長劍,以一敵四,師娘則在和兩個敵人纏鬥。他知師父師娘劍術極精,雖是以少敵多,諒來不會落敗。二師弟勞德諾大聲吆喝,也是以一擋二,這兩個敵人均使單刀,從兵器撞碰之聲中聽出來,顯是膂力極是沉雄,時候一長,勞德諾勢非落敗不可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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