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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〇一


  ▼第三十二回 雨夜血戰

  劍重鞋輕,長劍又先揮出,但說也奇怪,不戒的兩隻僧鞋竟然後發先至,更而兜了轉來,搶在頭裏,分從左右勾住了劍柄,硬生生將那長劍拖轉,又飛出數丈,這才力盡,插在路中。兩隻僧鞋兀自掛在劍柄之上,隨著劍身搖晃不已。不戒叫道:「糟糕!糟糕!琳兒,爹爹今日為你女婿治傷,大耗內力,這把長劍竟然飛了一半便掉將下來。本來該當飛到你女婿的師父面前兩尺之處落下,這才嚇他一大跳,唉!和尚爹爹,這一回丟臉之極,難為情死了。」儀琳見岳不群臉色極是不善,低聲道:「爹,別說啦。」快步過去,在劍柄上取下兩隻僧鞋,拔起長劍,心下躊躇,知道令狐冲之意是不欲刺殺田伯光,若是將劍交還給岳靈珊,她又去向田伯光下手,豈不是傷了令狐冲之心?

  岳不群以袖功將長劍揮出,滿擬定將田伯光一劍穿心而過,釘在地下,萬不料不戒和尚這兩雙僧鞋上竟有如許力道,而且他的勁力使得巧妙異常,兩隻僧鞋在半空中繞了個彎又兜將轉來,居然能拉回自己直擲而出的長劍。這和尚大叫大嚷,說道適才給令狐冲治傷,大耗內力,饒是如此,此人內力已遠比自己為強,雖然衣袖這一拂中未用上紫霞神功,若是用上了,未必便輸於和尚,但名家高手,一擊不中,怎能二次再試?他雙手一拱,鐵青著臉,道:「佩服,佩服。大師既是一意迴護這個惡賊,在下今日倒是不便下手了。大師意欲如何?」儀琳聽他說今日不會再殺田伯光,當即雙手橫捧長劍,走到岳靈珊身前,微微躬身,道:「姊姊,你……」岳靈珊哼的一聲,抓住劍柄,眼睛瞧也不瞧,順手擦的一聲,便還劍入鞘,手法乾淨利落之極。

  不戒和尚呵呵大笑,道:「好姑娘,這一下手法可帥得很哪。」轉頭向令狐冲道:「小女婿兒,這就走吧。你師妹俊得很,你跟她在一塊兒,我可不大放心。」令狐冲道:「大師愛開玩笑,只是這種言語有損恆山、華山兩派令譽,還請住口。」不戒愕然道:「什麼?好容易找到你,救活了你性命,你不肯娶我女兒了?」令狐冲鐵青著臉道:「大師相救之德,令狐冲終身不敢或忘。儀琳師妹恆山派門規精嚴,大師再說這種無聊笑話,定閒、定逸兩位師太臉上須不好看。」不戒道:「琳兒,你……你……你這個女婿兒到底是怎麼搞的?這……這不是莫名其妙麼?」

  儀琳雙手掩面,叫道:「爹,別說啦,別說啦!他自是他,我自是我,有……有……有什麼干係了?」哇的一聲,哭了出來,向山下疾奔而去。不戒和尚更是摸不著頭腦,呆了一會,道:「奇怪,奇怪!見不到他時,拚命要見。見到他時,卻又不要見了。就跟她媽媽一模一樣,小尼姑的心事,真是猜想不透。」眼見女兒越奔越遠,當即追了下去。

  田伯光支撐著站起身來,他服了不戒所給的解藥後,體內毒性稍減,向令狐冲道:「青山不改,綠水長流!」轉過身來,踉蹌下山。

  岳不群待田伯光去遠,這才說道:「冲兒,你對這惡賊,挺有義氣啊,寧可自刺一劍,也不肯殺他。」令狐冲臉有慚色,知道師父目光極是銳利,適才自己這番做作,須瞞不過他,只得低頭說道:「師父,此人行止雖是不端,一來他已答應改過遷善,二來他數次曾將弟子制住,卻始終留情不殺。」岳不群冷笑道:「跟這種狼心狗肺的賊子也講道義,你這一生之中,苦頭有得吃了。」他對這個大弟子一向鍾愛,剛才他假裝跌倒,自刺其腿,明知是詐,只是此人從小便十分狡獪,岳不群知之已稔,也不十分追究,再加令狐冲對不戒和尚這番言語應對得體,頗洽己意,田伯光這樁公案,暫且便擱下了,伸手說道:「書呢?」

  令狐冲見師父和師妹去而復返,便知盜書事發,師父回山追索,此事正是求之不得,說道:「在六師弟處。小師妹為救弟子性命,一番好意,師父請勿怪責。但未奉師父之命,弟子便有天大的膽子,也不敢伸手碰那秘笈一碰。秘笈上所錄神功,更是隻字不敢入眼。」岳不群臉色登和,微笑道:「原當如此。我也不是不肯傳你,只是本門面臨大事,時機緊迫,無暇從容指點,但若任你自習,只怕誤入歧途,反有不測之禍。」頓了一頓,續道:「那不戒和尚瘋瘋癲癲,內功倒頗高明,是他替你化解了身體內的六道邪門真氣麼?現下覺得怎樣?」令狐冲道:「弟子身體上煩惡盡消,種種炙熱冰冷之苦也已除去,不過周身沒半點力氣。」岳不群道:「重傷初癒,自是乏力。不戒大師的救命之恩,咱們該當圖報才是。」令狐冲應道:「是。」岳不群上得華山時,一直擔心遇上桃谷六仙,此刻不見其蹤,心下稍定,但也不願多所逗留,道:「咱們會同大有,一齊去嵩山吧。冲兒,你能不能長途跋涉?」令狐冲大喜,連聲道:「能,能,能!」師徒三人當下來到祖先堂旁的小舍外,岳靈珊快步在前,推門進內,突然間「啊」的一聲,尖叫出來,聲音中充滿了恐怖。

  岳不群和令狐冲同時搶上兩步,向內望時,只見陸大有直挺挺的臥在地上,一動也不動。令狐冲笑道:「師妹勿驚,是我點倒他的。」岳靈珊道:「倒嚇了我一跳,為什麼點倒了六猴兒?」令狐冲道:「他也是一番好意,見我不肯觀看秘笈,便唸誦秘笈上的經文給我聽,我阻止不住,只好點倒了他,他怎麼……」突然之間,岳不群「咦」的一聲,俯身一探陸大有的鼻息,又搭了搭他的脈搏,驚道:「他怎麼……怎麼會死了?冲兒,你點了他什麼穴道?」

  令狐冲聽說陸大有竟然死了,這一下當真是嚇得魂飛天外,身子晃了幾晃,險些便欲暈去,顫聲道:「我……我……」伸手去摸陸大有的臉頰,觸手冰冷,死去已然多時,忍不住哭出聲來,叫道:「六……六師弟,你當真死了?」岳不群道:「書呢?」令狐冲淚眼模糊的瞧出來,不見了那部「紫霞秘笈」,也道:「書呢?」忙伸手到陸大有屍身的懷裏一搜,並無秘笈的影蹤,說道:「弟子點倒六師弟之時,依稀記得那部秘笈好端端的攤在桌上,怎麼會不見了?」岳靈珊在炕上、桌旁、門角、椅底,到處找尋,卻那裏有紫霞秘笈的蹤跡?

  這部秘笈是華山派內功的無上典籍,一旦突然失蹤,岳不群心中如何不急?他細查陸大有的屍身,更無一處致命的傷痕,再在小舍前後與屋頂踏勘一遍,並無外人到過的絲毫蹤跡,尋思:「既無外人來過,那絕不是桃谷六仙或不戒和尚取去的了。」厲聲問道:「冲兒,你到底點的是甚麼穴道?」令狐冲雙膝一曲,跪在師父面前,道:「弟子生怕重傷之餘,手上無力,是以點的是膻中要穴,沒想到……沒想到竟然失手害死了六師弟。」一探手,拔出陸大有腰間的長劍,便往自己頸中刎去。岳不群伸指一彈,那長劍穿破窗格,遠遠的飛了出去,說道:「便是要死,也得先找到了紫霞秘笈。你把秘笈藏到那裏去了?」

  令狐冲心下一片冰涼,心想:「師父竟然疑心我藏起了紫霞秘笈。」他呆了一呆,說道:「師父,這秘笈定是為人盜去,弟子說甚麼也要去追尋回來,一頁不缺,歸還師父。」岳不群心亂如麻,說道:「若是給人抄錄了,或是背熟了,縱然一頁不缺的得回原書,本門的上乘武功,也從此不再是獨得之秘了。」他頓了一頓,溫言說道:「冲兒,倘若是你取去的,你交了出來,師父不責備你便是。」

  令狐冲呆呆的瞧著陸大有的屍身,憬然間仰天長笑,大聲道:「師父,弟子今日立下重誓,世上若有人偷窺了師父的紫霞秘笈,有十個弟子便殺他十個,有一百個便殺他一百個。師父倘若仍然疑心是弟子偷了,請師父舉掌擊斃便是。」

  岳不群搖頭道:「你起來!你既說不是,自然不是了。你和大有向來交好,當然不是故意殺他。那麼這部秘笈,到底是誰偷了去呢?」眼望窗外,呆呆的出神。岳靈珊垂淚道:「爹,都是女兒不好,我……我自作聰明,偷了爹爹的秘笈,那知道大師哥固然決意不看,反而害了六師哥的性命。女兒…女兒說什麼也要去找回秘笈。」岳不群道:「咱們四下再找一遍。」這一次三個人將小舍中每一處都細細找過了,秘笈固是不見,也沒發現半點可疑的線索。岳不群道:「此事不可聲張,除了我對你娘說明之外,向誰也不能提及。咱們葬了大有,這就下山去吧。」

  令狐冲見到陸大有屍體的臉,忍不住又是悲從中來,尋思:「同門諸師弟之中,以六師弟對我情誼最深,那知道一個失手,竟會將他點斃。這件事實在萬萬料想不到,即是我絲毫沒有受傷,這樣一指,也決計不會送了他的性命,難道只因我體內有了桃谷六仙的邪門真氣,因而出指異乎尋常麼?就算如此,那部紫霞秘笈卻何以又會不翼而飛?這中間的蹺蹊,當真猜想不透。師父既已對我起了疑心,辯白也是無用,說什麼也要將這件事查個水落石出,那時再行自刎以謝六師弟便了。」他拭了拭眼淚,找把鋤頭,挖坑將陸大有的屍體葬了。若在平時,挖個泥坑原費不了多大力氣,可是此刻累得全身大汗,氣喘不已,還是岳靈珊在旁相助,這才安葬完畢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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