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九一


  ▼第二十九回 真氣療傷

  令狐冲心想二人這麼爭辯下去,不知幾時方休,笑道:「我本來是要死的,不過聽見兩位盼望我不死,我想桃谷六仙何等的聲威,你們要我不死,我怎敢再死?」桃花仙、桃實仙二人一聽,登時心花怒放,齊聲道:「我們跟大哥他們說去。」二人奔了出去,片刻之間,桃根仙等四人也都走進房來。六個人你一言,我一語,說個不休,有的自誇功勞,有的稱讚令狐冲不死的好,更有人說當時擔心令狐冲傷重,救人要緊,無暇去和嵩山派那老狗算賬,否則將他也是拉成四截,才出了心頭的一口惡氣。

  令狐冲受了成不憂這一掌,其實傷勢著實不輕,他湊桃谷六仙之興,強提精神,和他們談笑了幾句,但隨即又暈了過去。迷迷糊糊之中,但覺胸口煩惡,全身氣血倒轉,說不出的難受,過了良久,神智漸復,只覺身子似乎在一隻大火爐中燒烤,忍不住呻吟出聲,聽得有人喝道:「別作聲。」令狐冲睜開眼來,但見桌上一燈如豆,自己全身赤裸,躺在地下,雙手雙腳分別被桃谷四仙抓住,另有二人,一個伸掌按住他小腹,一個伸掌按在他腦門的「百合穴」上。令狐冲駭異之下,但覺有一股熱氣從左足足心向上游去,經左腿、小腹、胸口、右臂而至右手掌心,另有一股熱氣則從左手掌心,向下游去,經左臂、胸口、心腹、右腿而至右足心。兩股熱氣交互盤旋,只蒸得他大汗淋漓,炙熱難當。

  他知道桃谷六仙正在以上乘內功替自己療傷,心中好生感激,暗暗運起師父所授的華山派內功心法,以便加上一份力道,不料自己的一股內息剛從丹田中升起,小腹間便是突然劇痛,恰如一柄利刃插進了肚中,登時哇的一聲,鮮血狂噴。桃谷六仙齊聲驚呼:「不好了!」桃葉仙反手一掌,擊在令狐冲頭上,立時將他打暈。

  此後令狐冲一直在昏迷之中,身子不絕的一時冷,一時熱,那兩股熱氣,也總是在四肢百骸間來回游走,有時更有數股熱氣,相互衝突激盪,越發的難當難熬。這一日頭腦間突然清涼了一陣,只聽得桃幹仙的聲音說道:「你們瞧,他大汗停了,是不是我的法子才是真行?我這股真氣,從中瀆而至風市、環跳,在他淵腋之間回來,必能治好他的內傷。」桃根仙道:「你還在胡吹大氣呢,前日倘若是不用我的法子,以真氣游走他足厥陰肝經諸經脈,這小子早已死定了,那裏還輪得你今日在他淵腋之間來回?」桃枝仙道:「不錯,不過大哥的法子,縱然將他治好了內傷,他雙足也是不能行走,總是美中不足,總還是我的法子好。這小子的內傷,是屬於心包絡,須得以真氣通他腎絡之焦。」桃根仙怒道:「你又沒鑽入過他身子,怎知他的內傷一定屬於心包絡?當真是胡說八道!」三個人你一言,我一語,爭執不休。桃葉仙忽道:「這樣以真氣在他淵腋間來回,恐怕不妥,還是先治他的足少陰腎經為是。」也不等旁人有何可否,立即伸手按住令狐冲左膝陰谷穴,一股熱氣,從穴道中透了進去。桃幹仙大怒,喝道:「哈,你又來跟我搗蛋啦,咱們便試一試,到底誰說得對。」當即催動內力,加強真氣。令狐冲又想作嘔,又想吐血、心裏連珠價只是叫苦:「糟了,糟了!這六人一片好心要救我性命,但六個人意見不同,各憑己法為我施醫,我令狐冲這次可倒足大霉了。」

  他想出聲抗辯,叫六仙住手,苦在竟爾開口不得,只聽桃根仙道:「他胸口中掌,受了內傷,自然當以治他手太陽肺經為主。我們真氣貫注他中府、尺澤、孔最、列缺、太淵、少商諸穴,最是對症。」桃幹仙道:「大哥,別的事情我佩服你。這以真氣療傷的本領,卻是你不及我了。這小子全身發高燒,乃是陽氣太旺的實症,須得從他手太陽經入手。我決意通他商陽、合谷、手三里、曲池、迎香諸處穴道。」桃枝仙道:「錯了,錯了,錯之極矣。」桃幹仙怒道:「你知道甚麼?為甚說我錯之極矣?」桃根仙則十分高興,道:「究竟三弟醫理明白,知道我對二弟錯了。」桃葉仙道:「二哥固然錯了,大哥卻也沒有對。你們瞧,這小子雙眼發直,口唇顫動,偏偏不想說話……」(令狐冲心中暗罵:「我怎地不想說話?給你們用真氣內力在我身上亂通亂鑽,我怎麼還說得出話來?」)只聽桃葉仙繼續說道:「……那自然是頭腦發昏,心智胡塗,須得治他陽明胃經。」(令狐冲暗罵:「你才頭腦發昏,心智胡塗。」)他一聲甫畢,令狐冲便覺眼眶下凹陷處的四白穴上一痛,口角外日分處的地倉穴上一酸,跟著臉頰上大迎、頰車,以及頭上頭維、下關諸穴一陣劇痛,又是一陣酸癢,只攪得他臉上肌肉不住跳動。

  桃枝仙道:「你整來整去,他還是不說話,我看倒不是他腦子有病,只怕乃是舌頭發強,這是裏寒裏虛的病症,我用內力來治他的隱白、太白、公孫、商丘、地機諸處穴道,只不過……只不過……倘若治不好,你們可不要怪我。」桃幹仙道:「治不好,人家性命也給你送了,怎可不怪你?」桃枝仙生性最是膽小,道:「怎麼不治?你明知他是舌頭發強,不治他足太陰脾經,豈不是見死不救?」桃枝仙道:「倘若治錯了,可糟糕得很了。」

  桃花仙道:「治錯了糟糕,治不好也糟糕。其實這小子所受外傷,並不重要,咱們治了這許多時候始終治不好,我料得他定是害了心病,治療之策,須得從手心經著手。足見少海、通理、神門、少沖四個穴道,乃是關竅之所在。」桃實仙道:「昨天你說當治他足少陰胃經,今天卻又說手少陽心經了。少陽是陽氣初盛,少陰是陰氣甫生,一陰一陽,兩者截然相反,到底是那一種說法對?」桃花仙道:「由陰生陽,此乃一物之兩面,乃是一分二分之意。太極生兩儀,兩儀復合而為太極,可見有時一分為二,有時合二為一,少陽少陰,互為表裏,不能一概而論者也。」

  令狐冲心中更是暗暗叫苦:「你在這與理辭奪理,胡說八道,卻是在將我的性命來當兒戲了。」殊不知桃谷六仙天真爛漫,六個人倒是一片好心要將令狐冲醫好,只是他們自己的內功雖然練得極深,只是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,以之克敵制勝,原是不費吹灰之力,用來治病救人,可是一榻胡塗了。

  桃實仙道:「試來試去,總是不行,我是決心一意孤行的了。」桃根仙,桃幹仙齊聲道:「怎麼一意孤行?」桃實仙道:「這顯然是一門奇症,既是奇症,使須從經外奇穴入手。我要以凌虛點穴之法,點他印堂,金律玉液,魚腰,百勞,腰奇和十二井穴。」桃根仙等齊道:「六弟,這個使不得,那可太過兇險。」

  只聽得桃實仙一聲大喝:「什麼使不得?再不動手,這小子性命不保。」跟著印堂、金律、玉液魚腰、百勞、腰奇、十二井穴諸處穴道之中,便似有一把利刀戳了進去,痛不可當,令狐冲張嘴大叫卻呼喚不出半點聲音。便在此時,一道熱氣從足太陰脾經的諸處穴道中急劇流轉,跟著少陽心經的諸穴道中也出現熱氣,兩股真氣相互激盪。過不多時,又有三道熱氣分從不同經絡的各穴道中透入。

  令狐冲心內氣苦,身體上更是難熬無比,以往桃谷六仙在他身上胡亂醫治,他昏昏迷迷,懵然不知,那也罷了,此刻苦在神智十分清醒,於六人的胡鬧,卻是全然的無能為力。只覺得這六道真氣在自己體內亂衝亂撞,肝膽、腎肺、心脾、胃、大腸、小腸、膀胱、心包、三焦、五臟六腑,到處成了六兄比拚真力之傷。令狐冲怒極,心中大喝:「我此次若得不死,日後必得將你這六個狗賊碎屍萬段。」如果細想,自知桃谷六仙純是一片好意,而且這般以真氣助他療傷,其實是大耗內力之舉,若不是有眾不同的交情,輕易不肯施為,可是此刻身體經歷如湯如沸,如煎如烤的折磨,當真是佛都有火,倘他能張口作聲,天下最惡毒的言語也都罵將出來了。

  桃谷六仙一面各運真氣,各憑己意替令狐冲療傷,一面兀自爭執不休,卻不知這些日子之中,已令狐冲體內經脈攪得亂七八糟,全然不成模樣。令狐冲自幼研習華山派上乘內功,雖然修為並不深湛,但所學卻是名門正宗的內家功夫,根基紮得極厚,幸虧尚有這一點兒底子,才不被桃谷六仙的胡攪枉自送了性命。

  桃谷六仙運氣一個多時辰,眼見令狐冲心跳微弱,呼吸越來越是低沉,轉眼便要氣絕身亡,都不禁擔心。桃枝仙第一個害怕起來,說道:「我不幹啦,再幹下去,弄死了他,這小子變成冤鬼,老是纏著我,不要嚇死了我。」一縮手,手掌便從令狐冲穴道上移開。桃根仙怒道:「要是這小子死了,第一個就怪你。他變成冤鬼,陰魂不散,總之是纏住了你。」桃枝仙大叫一聲,越窗而走,瞬息間不知去向。桃幹仙、桃實仙諸人次第縮手,有的皺眉,有的搖頭,均不知如何是好。

  桃葉仙道:「看來這小子不行啦,那怎麼辦?」桃幹仙道:「你們去對小姑娘說,他給那個傢伙拍了一掌,抵受不住,所以死了。」桃根仙道:「說不說咱們以真氣醫他之事?」桃幹仙道:「這個萬萬說不得!」桃根仙道:「但若小姑娘又問,咱們為什麼不設法給他治傷。那便如何?」桃幹仙道:「既是如此,咱們便說醫是醫過了,只不過醫不好。」桃根仙道:「小姑娘豈不要怪桃谷六仙全無屁用,還不如六條狗子。」桃幹仙大怒,喝道:「小姑娘罵咱們是六條狗子,太也無理,我可受不了。」桃根仙道:「小姑娘又沒罵,是我說的。」桃幹仙怒道:「她既沒罵,你怎麼知道?」桃根仙道:「我是作一個比喻,她雖沒罵,說不定會罵的。」桃幹仙道:「也說不定會不罵。你這不是胡說八道麼?」桃根仙道:「這小子一死,小姑娘大大生氣,多半要罵。」桃幹仙道:「我說小姑娘一定放聲大哭,卻不會罵。」桃根仙道:「我寧可她罵咱們是六條狗子,不願見她放聲大哭。」

  桃幹仙道:「她就算要罵,也不會罵咱們是六條狗子。」桃根仙問:「那罵甚麼?」桃幹仙道:「咱們六兄弟像狗子麼?我們一點也不像,說不定罵咱們是六條貓兒。」桃葉仙插嘴道:「呸,為甚麼罵咱們見六條貓兒?難道咱們像貓兒麼?」桃花仙加入戰團,說道:「罵人的話,又不必像。咱們六兄弟是人,小姑娘要是說咱們六個是人,那就不是罵了。」桃實仙道:「就算說是人,也不一定不是罵,她如說我們六個都是蠢人、壞人,總還是比六條狗子好。」桃實仙道:「如果那六條狗子是聰明狗,能幹狗、好狗、威風狗呢?到底是人好還是狗好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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