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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六


  他望著岳靈珊微微飄動的秀髮,正自出神,忽聽得她輕輕叫了一聲:「姓林的小子,你不聽話!過來,我揍你!」令狐冲一怔,見她雙目兀自緊閉了,側個身,又即呼吸勻淨,知道她剛才是說夢話來著,不禁好笑,心想:「她一做師姊,神氣得了不得,這些日子中,林師弟是給她呼來喝去,受飽了氣。她在夢中也不忘記罵人。」

  令狐冲守護在她身旁,直到天明,始終不曾入睡。岳靈珊前一晚勞累了,睡到辰牌時分,這才醒來,見令狐冲正微笑著注視自己,當下打了個呵欠,報以一笑,道:「你一早便醒了。」令狐冲沒說一晚沒睡,笑道:「你做了個什麼夢?林師弟挨了你打麼?」岳靈珊側頭想了片刻,笑道:「你聽到我說夢話了,是不是?林平之這小子倔強得緊,便是不聽我的話,嘻嘻,我白天罵他,睡著了也罵他。」令狐冲笑道:「他怎麼得罪你了?」岳靈珊笑道:「我夢見叫他陪我去瀑布中練劍,他推三阻四的不肯去,我騙他走到瀑布旁,一把將他推了下去。」令狐冲笑道:「哎喲,那可使不得,這不是鬧出人命來嗎?」岳靈珊笑道:「這是做夢,又不是真的,你擔心什麼?還怕我真的殺了這姓林的小子麼?」令狐冲笑道:「日有所思,夜有所夢。你白天裏定然真的想殺了林師弟,想啊想的,晚上便做起夢來。」

  岳靈珊小嘴一扁,道:「這小子不中用得很,一套入門劍法練了三個月,還是沒半點樣子,偏生用功得緊,日練夜練,教人瞧得生氣。我要殺他,用得著想麼?提起劍來,一下子就殺了。」說著右手橫著一掠,作姿勢使出一招華山劍法。令狐冲笑道:「『白雲出岫』,姓林的人頭落地!」岳靈珊格格嬌笑道:「我要是真的使這招『白雲出岫』,可真非教他人頭落地不可。」

  令狐冲笑道:「你做師姊的,師弟劍法不行,你該點撥點撥他才是,怎麼動不動揮劍便殺?以後師父再收弟子,都是你的師弟。師父收一百個弟子,給你幾天之中,殺了九十九個,那怎麼辦?」岳靈珊扶住石壁,笑得花枝招展,道:「你說得真對,我可只殺九十九,非留下一個不可。要是殺光了,誰來叫我師姊啊?」令狐冲笑道:「你若是殺了九十九個師弟,第一百個也逃之夭夭了,你還是做不成師姊。」岳靈珊笑道:「那時我就逼你叫我師姊。」令狐冲笑道:「叫師姊不打緊,只是你殺我不殺?」岳靈珊笑道:「聽話就不殺,不聽話就殺。」令狐冲笑道:「小師姊,求你劍下留情。」

  令狐冲見大雪已止,生怕其餘師弟師妹們發覺不見了岳靈珊,若有風言蜚語,那可大大對不起這個小師妹了,說笑了一陣,便催她下崖。岳靈珊兀自戀戀不捨,道:「我要在這裏多玩一會兒,爹爹媽媽都不在家,悶也悶死了。」令狐冲道:「乖師妹,這幾日我又想出了幾招冲靈劍法,等我下崖之後,陪你到瀑布中去練劍。」說了好一會,才哄得她下崖。

  當日黃昏,高根明送飯上來,說道岳靈珊受了風寒,發燒不退,臥病在床,卻記掛著大師哥,命他送飯之時,最要緊別忘了帶酒。令狐冲吃了一驚,極是耽心,知她昨晚摔那一交,受了驚嚇,恨不得飛下崖去探探她的病勢。他雖已餓了一天一晚,但拿起碗來,竟是喉嚨哽住了,難以下嚥。高根明知道大師哥和小師妹兩情愛悅,一聽到她有病,便焦慮萬分,勸道:「大師哥卻也不須太過擔心,昨日天下大雪,小師妹定是貪著玩雪,以至受了些涼。咱們都是修習內功之人,一點小小風寒,礙得了什麼,服一兩劑藥,那便好了。」豈知岳靈珊這場病卻生了十幾天,直到岳不群夫婦回山,以內功替她驅風除寒,這才漸漸痊癒,到得她又再上崖,卻是二十餘日之後了。兩人隔了這麼久見面,均是悲喜交集。岳靈珊凝望他的臉,驚道:「大師哥,你也生了病?怎地瘦得這般厲害?」令狐冲搖搖頭,道:「我沒生病,我……我……」岳靈珊陡地醒悟,突然哭了出來,道:「你……你是記掛著我,以致瘦成這個樣子。大師哥,我全好啦。」令狐冲握著她手,低聲道:「這些日來,我日日夜夜望著這條路,就只盼這一刻的時光,謝天地謝,你終於來了。」岳靈珊道:「我卻時時見到你的。」令狐冲奇道:「你時時見到我?」岳靈珊道:「是啊,我生病之時,一合眼,便見到你了。那一日發燒發得最厲害,媽說我老說囈語,儘是跟你說話。大師哥,媽知道了那天晚上我來陪你的事。」令狐冲臉上一紅,心下有些驚惶,道:「師娘有沒有生氣?」岳靈珊道:「媽沒生氣,不過……不過……」說到這裏,突然雙頰飛紅,不說下去了。令狐冲道:「不過怎樣?」岳靈珊道:「我不說。」令狐冲見她神態忸怩,心中一蕩,急忙鎮定心神,道:「小師妹,你大病初癒,不該這麼早便上崖來,你漸漸痊了,五師弟、六師弟給我送飯之時,每日都說給我聽的。」岳靈珊道:「那你為什麼還要這樣瘦?」令狐冲笑了笑,道:「你病一好,我即刻便胖了。」岳靈珊道:「你跟我說實話,這些日子中到底你每餐吃幾碗飯?六猴兒說你只喝酒,不吃飯,勸你也不聽,大師哥,你……為什麼不自己保重?」說到這裏,眼眶兒又紅了。

  令狐冲道:「胡說,你莫只聽他,什麼事六猴兒都愛張大其辭,我那裏只喝酒不吃飯了?」說到這裏一陣寒風吹來,岳靈珊機伶伶的打了個寒戰。其時正當嚴冬,危崖四面受風,並無樹木遮掩,華山之顛本已十分寒冷,這危崖上更是冷得厲害,令狐冲忙道:「小師妹,你身子尚未大好,這時候千萬不能再著涼了,快快下崖去吧,等那一日出大太陽,你又十分壯健了,再來瞧我。」岳靈珊道:「我不冷。這幾天不是刮風,便是下雪,等大太陽才不知等到幾時呢。」令狐冲甚是焦急,道:「你再生病,那怎麼辦?我……我……」岳靈珊見他形容憔悴,心想:「我倘若真的再病,他也非病倒不可。在這危崖之上,無人服侍,那不是要了他的命嗎?」只得道:「好,那麼我去了。你千萬保重,少喝些酒,每餐吃三大碗飯。我去跟爹爹說,你身子不好,該得補一補才是,不能老是吃素。」令狐冲微笑道:「我可不敢犯戒吃葷。我見到你病好,過不了三天,馬上便胖起來。好妹子,你下崖去吧。」

  岳靈珊含情脈脈的瞧著他,雙頰暈紅,低聲道:「你叫我什麼?」令狐冲頗感不好意思,道:「我衝口而出,小師妹。你可別見怪。」岳靈珊道:「我為什麼見怪?我喜歡你這樣叫。」令狐冲心口一熱,只覺有一股強烈的衝動,要張臂將她摟在懷裏,但隨即心想:「小師妹是天神般的高貴姑娘,我豈可冒瀆於她?」忙轉過了頭,柔聲道:「你下崖之時,一步步的慢慢走,累了便歇一會,可別像平時那樣,一口氣奔下崖去。」岳靈珊道:「是!」慢慢轉過了身子,走到崖邊。令狐冲聽到她腳步聲漸遠,突然回過頭來,見岳靈珊站在崖下數丈之處,怔怔的瞧著他。兩人這般四目交投,凝視了良久良久,令狐冲道:「你慢慢走,卻該去了。」岳靈珊道:「是!」這才真的轉身下崖。

  這一天中,令狐冲感到了生平從未經歷過的歡喜,坐在石上,忍不住自己笑出聲來,突然間縱聲長嘯,山谷鳴響,這嘯聲中似乎在叫喊:「我好喜歡,我好喜歡!」

  第二日天又下雪,岳靈珊果然沒有再來,令狐冲從陸大有口中得知她復原甚快,一天壯健似一日,心下不勝之喜。過了二十餘日,岳靈珊提了一籃粽子,上得崖來,向令狐冲臉上凝視了一會,微笑道:「你沒騙我,果真是胖得多了。」令狐冲見她臉頰上隱隱透出血色,也笑道:「你也全然康復啦,小師妹,見到你這樣,我真開心。」岳靈珊道:「我這久沒來瞧你,大師哥,你怪我不怪?」令狐冲笑著搖頭。岳靈珊道:「我天天吵著要來給你送飯,可是媽說甚麼也不許,又說天氣冷,又說濕氣重,倒好似一上思過崖來便會送了性命一般。我說大師哥日日夜夜都在崖上,又不見他生病。媽說大師哥內功高強,我怎能和他相比。媽背後讚你呢,你高興不高興?」令狐冲笑著點了點頭,道:「我常想念師父、師娘,只盼能早點見到他兩位一面。」岳靈珊道:「昨兒我幫媽裹了一日粽子,心裏想,我能拿幾隻粽子來給你吃就好啦。那知道今日媽沒等我開口,卻說:『這籃粽子,你拿去給冲兒吃。』當真是意想不到。」

  令狐冲喉頭一酸,心想:「師娘待我真好。」岳靈珊道:「粽子剛煮好,還是熱的,我剝兩隻給你吃。」提著粽子走進石洞,解開粽繩,剝開了粽殼。

  令狐冲聞到一陣清香,見岳靈珊將剝開了粽子笑吟吟的遞過來,便接過咬了一口。粽子雖是素餡,但草菇、香菌、腐衣、蓮子、豆瓣等物混在一起,極是鮮美。岳靈珊道:「這草菇,小林子和我前日一起去採來的……」令狐冲問:「小林子?」岳靈珊笑了笑,道:「啊,是林師弟,最近我一直叫他小林子。前天他來跟我說,東邊向陽的松樹下有草菇,陪我一起去採了半天,卻只採了小半籃兒。雖然不多,滋味卻好,是不是?」令狐冲道:「當真鮮得緊,我險些連舌頭也吞了下去了。小師妹,你不再罵林師弟了嗎?」岳靈珊道:「為什麼不罵?他不聽話便罵。只是近來他乖了些,我便少罵他幾句。他練劍用功,有進步時,我也誇獎他幾句:『喏喏,小林子,這一招使得不錯,比昨天好得多了,就是還不夠快,再練,再練。』嘻嘻!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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