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六五


  ▼第二十一回 蜜意柔情

  他想通了這一節,心情登時十分舒暢,口中一聲長嘯,倒縱出去,在半空中輕輕巧巧的一個轉身,落下地來,站定腳步,這才睜眼,已見雙足剛好踏在危崖邊上,與崖緣相距只不過兩尺,若是適才縱起時用力稍大,落下時超前兩尺,那便墮入萬丈深谷之中,化為肉泥了。他這一閉目轉身,原是事先算定了的,要知他童心甚盛,極好嬉玩,既是打定主意,見到魔教中人出手便殺,心下更無煩惱,便來行險玩上一玩,他正想:「我膽子畢竟還不夠大,至少該得踏前一尺半,那才好玩。」忽聽得身後有人拍手笑道:「大師哥,好得很啊!」正是岳靈珊的聲音。令狐冲大喜,轉過身來,只見岳靈珊手中提著一隻飯籃,笑吟吟的道:「大師哥,我給你送飯來啦。」放下飯籃,走進石洞,轉身坐在大石之上,道:「你這下閉目轉身,十分好玩,我也來試一試。」令狐冲心想玩這種遊戲危險萬分,自己來玩也是隨時準備賠上一條性命,岳靈珊武功遠不及自己,力量稍一拿捏不準,立時便墮入萬劫不復的境地,待要阻止,但見她興緻甚高,便不說了,當即站在峰邊,岳靈珊極是好勝,一心要賽過大師哥,心中默念力道部位,雙足一點,身子縱起,也在半空中這麼輕輕巧巧的一個轉身,跟著向前竄出。她只盼比令狐冲站得更近峰邊,竄出時運力便大了一些,身子落下之時,突然害怕起來,睜眼一看,只見眼前便是深不見底的深谷,嚇得大叫了起來。令狐冲一伸手,拉住她的左臂,岳靈珊落下地來,只見雙足距崖邊約有一尺,確是比令狐冲趨前,她驚魂略定,笑道:「大師哥,我比你落得更遠。」

  令狐冲見她駭得臉上血色全無,在她背上輕輕拍了拍,笑道:「這個玩意下次可不能再玩了,師父、師娘知道了,非大罵不可,要是又罰我面壁一年,那可糟了。」岳靈珊定了定神退後兩步,笑道:「那我也得受罰,咱兩個就在這兒一同面壁,豈不好玩?可以比賽誰跳得遠了。」令狐冲道:「咱們天天一同在這兒面壁?」

  令狐冲說了這句話時,向那小小的石洞瞧了一眼,不由得心頭一蕩:「我若得和小師妹在這危崖之上日夕不離的共居一年,豈不是神仙不若?唉,那有此事!」說道:「就只怕師父叫你在退思軒中面壁,一步也不許離開,那麼咱們就一年不能見面了。」岳靈珊道:「那不公平,為什麼你可以在這裏玩,卻將我關在退思軒中?」但想父親和母親絕不會容許自己日夜在這思過崖上陪伴大師哥,也就轉過了話頭,道:「大師哥,媽媽本來派六猴兒每天給你送飯,我對六猴兒說:『六師哥,每天在思過崖間爬上爬下,雖然你是猴兒,畢竟也是很辛苦,不如我來代勞,可是你用什麼謝我?』六猴兒道:『師娘派給我做的功夫,我可不敢偷懶。再說,大師哥待我最好,給他送一年飯,每天見上他一次,我心中才喜歡呢,什麼辛苦?』大師哥,你說六猴兒壞不壞?」

  令狐冲笑道:「他說的倒也是實話。」岳靈珊又道:「六猴兒還說:『平時我想向大師哥多討教幾手功夫,你一來到,便過來將我趕開,不許我跟大師哥多說話。』大師哥,幾時有這樣的事啊,六猴兒當真胡說八道,他又說:「今後這一年之中,可只有我能上思過崖去見大師哥,你卻見不到他了。」我發起脾氣來,他卻不理我,後來……後來……」令狐冲笑道:「後來你拔劍嚇他?」岳靈珊搖頭道:「不是,後來我氣得哭了,六猴兒才過來央求我,讓我送飯來給你。」令狐冲瞧著她的小臉,只見她雙目微微腫起,果然是哭過來的,不禁心下甚是感動,暗想:「她待我如此,我便是為她死上百次千次,也是甘願。」

  岳靈珊打開飯籃,取出兩碟菜餚,又將兩副碗筷取出,放在大石之上。令狐冲道:「兩副碗筷?」岳靈珊笑道:「我陪你一塊吃,你瞧,這是什麼?」從飯籃之底取出一個小小的酒葫蘆來。令狐冲嗜酒如命,一見有酒,站起來向岳靈珊深深一揖,道:「多謝你了!我正在發愁,只怕這一年之中沒酒喝呢。」岳靈珊拔開葫蘆塞子,將葫蘆送到令狐冲手中,笑道:「便是不能多喝,我每日只能偷這麼一葫蘆給你,再多只怕給娘發覺了。」

  令狐冲慢慢將小葫蘆酒喝乾了,這才吃飯。華山派的規矩,門人在思過崖上面壁之時,茹素戒葷,因此廚房中給令狐冲所煮的,只是一碗青菜,一碗豆腐。岳靈珊想到自己在和大師哥共經患難,居然吃得津津有味。

  兩人吃過飯後,岳靈珊又和令狐冲有一搭、沒一搭的說了半個時辰,眼見天色已黑,這才收拾碗筷下山。

  自此每日黃昏,岳靈珊便送飯上崖。令狐冲雖在這個寸草不生的危崖上獨居,倒也不感寂寞,一早起來,他便打坐練功,複習師授的武功劍法之外,更默思田伯光的快刀刀法,以及師娘所創的那招「無雙無對,寧氏一劍」。這「寧氏一劍」雖然只是一劍,卻是蘊蓄了華山派內功和劍法的絕詣。令狐冲自知內功和劍術的修為未到這個境界,勉強學步,只有弄巧成拙,是以每日裏加緊用功,進修本門的功夫。這麼一來,他雖被罰面壁思過,其實是壁既未面,過亦不思,除了黃昏時和岳靈珊聊天說話以外,每日心無旁騖,只是練功。如此過了二月有餘,華山頂上一日冷似一日,這天一早起來,北風怒號,到得午間,便下起雪來。

  令狐冲見天上積雪如鉛,這一場雪勢將下得不小,心想:「山道險峻,這雪下到傍晚,地下便十分滑溜,小師妹不該再送飯來了。」可是自己處身在思過崖上,無法向下邊傳訊,心下甚是焦慮,只盼師父、師娘得知情由,出言阻止,尋思:「小師妹每日代六師弟給我送飯,師父、師娘豈有不知,只是故意不加理會而已。今日若再上崖,憑她的輕身功夫,若是一個不慎失足,便有性命之憂,料想師娘定然不許她上崖。」眼巴巴等到黃昏,每過片刻,便向崖下張望,眼見天色漸黑,岳靈珊果然是不來了。令狐冲呼了口氣,心道:「到得天明,六師弟定會給我送飯來,只求小師妹不要冒險。」正要入石洞安睡,忽聽得上崖的山路上簌簌聲響,岳靈珊在呼叫:「大師哥,大師哥……」

  令狐冲又驚又喜,搶到崖邊,鵝毛般的大雪飄揚之下,只見岳靈珊一步一滑的走上崖來。令狐冲以師命所限,不敢下崖一步,只伸長了手去接她,直到岳靈珊的左手碰到他的右手,令狐冲抓住她一提,將她身子凌空提上崖來。暮色朦朧之中,只見她全身是雪,連頭髮也都白了,左額上卻撞破了老大一塊,像個小雞蛋般高高腫起,鮮血兀自在流。令狐冲道:「你……你……」岳靈珊小嘴一扁,似欲哭泣,道:「摔了一交,將你的飯籃掉到山谷裏去啦,你……你今晚可要挨餓了。」令狐冲又是感激、又是憐惜,提起衣袖,在她傷口上輕輕按了數下,道:「小師妹,山道這樣滑,你實在不該上來。」岳靈珊道:「我掛念你沒吃飯,再說……再說,我要見你。」令狐冲道:「倘若你因此掉下了山谷,教我怎對得起師父、師娘?」岳靈珊微笑道:「瞧你急成這副樣樣子!我不是好端端的麼?就可惜我不中用,快到崖邊時,卻把飯籃和酒葫蘆都摔掉了。」令狐冲道:「只求你平安,我便是十天不吃飯也沒要緊。」岳靈珊道:「上到一半時,地下滑得不得了。我提氣縱躍了幾下,居然躍上了五株松樹旁的那個陡坡,那時我真怕摔到了谷中。」

  令狐冲道:「小師妹,你答應我,以後你千萬不叫為我冒險,倘若你掉了下去,我是非陪著你跳下不可。」岳靈珊雙目之中,突然流露出喜悅無限的光芒,道:「大師哥,其實你用不著急,我為你送飯而失足,那是自己不小心,你又何必心中不安。」令狐冲緩緩搖頭,道:「不是為了心中不安。倘若送飯的是六師弟,他因此而掉入谷中送了性命,我會不會也跳下谷去陪他?」他仍是緩緩搖頭,說道:「盡力奉養他的父母,照料他的家人,卻不會因此而跳崖殉友。」岳靈珊低聲道:「但若是我死了,你便不想活了。」令狐冲道:「正是。小師妹,那不是為了替我送飯,如果你是在替旁人送飯,遇到凶險,我也是決計不能活了。」岳靈珊緊緊握住他的雙手,心中柔情無限,低低叫了聲「大師哥」。令狐冲想張臂將她摟入懷中,卻是不敢,兩人四目交接,你望著我,我望著你,一動也不動,大雪繼續飄下,逐漸,逐漸,似乎將兩人堆成了兩個雪人。

  過了良久良久,令狐冲才道:「今晚你自己一個人可不能下崖去。師父、師娘知道你上來麼?最好能派人來接你下去。」岳靈珊道:「爹爹今早突然收到嵩山派左盟主的來信,說有要事商議,已和媽媽趕下山去啦。」

  令狐冲道:「那麼有人知道你上崖來沒有?」岳靈珊笑道:「沒有,沒有,二師哥、三師哥、四師哥和六猴兒四個人跟了爹爹媽媽去嵩山,沒有人知道我會上崖來會你。啊!是了,林平之這小子見我上來的,但我警告了他,不許多嘴多舌,否則明兒我就揍他。」令狐冲笑道:「哎呀,師姊的威風好大。」岳靈珊笑道:「這個自然,難得有人叫我師姊,不擺擺架子,豈不枉了?不像是你,個個人都叫你大師哥,那就沒什麼希罕。」兩個人笑了一陣,令狐冲道:「那麼今晚是不能回去的了,只好在石洞裏躲一晚,明天一早下去。」

  當下攜了她的手,走入石洞之中。那石洞甚是窄小,兩人僅可容身,已無多大轉動餘地。兩人相對而坐,東拉西扯的談到深夜,岳靈珊說話越來越含糊,終於合眼睡去。令狐冲深怕她著涼,解下自己外衣,蓋在她身上。洞外雪光映射進來,朦朦朧朧的可以看到她的小臉,令狐冲心中默念:「小師妹待我如此情重,自今而後,我便是為她粉身碎骨,也是心甘情願。」他支頤沉思,自忖從小沒了父母,全仗師父師母撫養長大,對待自己猶如親生愛子一般,自己是華山派的掌門弟子,不但入門最早,而且武功之高,同輩師兄弟皆是望塵莫及,他日勢必要承受師父衣缽,執掌華山一派,而小師妹更待我如此,師門的厚恩,實是難報,只是自己天性佻脫不羈,時時惹得師父師母生氣,有負他二位的期望,此後須得痛改前非才是,否則不但對不起師父師母,連小師妹也對不起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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