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笑傲江湖 | 上頁 下頁 |
五七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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這日傍晚,兩人倚在石壁之上,望著草叢間流螢飛來飛去,點點星火,煞是好看。令狐冲道:「前年夏天,我曾捉了幾千隻螢火蟲兒,裝在十隻紗囊之中,掛在房裏,當真有趣。」儀琳聽到他說「裝在幾十隻紗囊之中」,心念一動,尋思他是個散漫不羈之人,絕不會去縫製幾十隻紗囊,說道:「是你的靈珊師妹叫你捉的,是不是?」令狐冲笑道:「你真聰明,猜得好準,怎知道是我師妹叫我捉的?」儀琳微笑道:「你性子這麼急,又不是小孩子了,怎會這般好耐心,去捉幾千隻螢火蟲來玩。」她頓了一頓,問道:「掛在房裏便怎樣?」令狐冲笑道:「師妹拿來掛在她帳子裏,說道滿床晶光閃爍,幾千幾萬顆星,她就像是睡在天上雲端裏,一睜眼,前後左右,都是星星。」儀琳道:「你師妹真會玩,偏你這個師哥也真肯湊趣,她就是要你去捉天上的星星,只怕你也肯。」 令狐冲笑道:「捉螢火蟲兒,原是為捉天上的星星而起。那天晚上我跟她一起乘涼,看到天上星星燦爛,師妹忽然嘆了一口氣,說道:『可惜過一會兒,便要去睡了,我真想睡在露天,半夜裏醒來,見到滿天星星都在向我眨眼睛,那多有趣。但媽媽一定不會答應。』我就說:『咱們捉些螢火蟲來,放在你蚊帳裏,不是像星星一樣嗎?』」儀琳輕輕道:「原來還是你想的主意。」令狐冲微微一笑道:「師妹說:『螢火蟲飛來飛去,撲在我臉上身上,討厭死了。有了,我去縫些紗子袋兒,把螢火蟲裝在裏面。』就這麼,她縫袋子,我捉飛螢,忙了整整一天一晚,只可惜只看得一晚,第二晚那些螢火蟲全都死了。」 儀琳身子一震,顫聲道:「幾千幾萬隻螢火蟲,都給害死了?你們……你們怎地如此……」令狐冲笑道:「你說我們殘忍得很,是不是?唉,你是佛門子弟,良心特別的好。其實螢火蟲兒一到天冷,還是會盡數凍死的,只不過早死幾天,那又有什麼干係?」儀琳隔了半晌,才幽幽的道:「其實世上每個人也都這樣,有的人早死,有的人遲死,或早或遲,終歸要死。佛家說每個人不免有生老病死之苦,大徹大悟,解脫輪迴,卻是談何容易?」令狐冲道:「是啊,所以你又何必念念不忘那些清規戒律,什麼不可以殺生,不可以偷盜。菩薩要是每一件都管,可真忙壞他了。」 儀琳側過了頭,不知說什麼好,便在此時,左首山側天空中一個流星一掠而過,在天空劃成了一道長長的光影。儀琳道:「儀靜姊姊說,有人看到流星,如果在衣帶上打一個結,同時心中許一個願,只要在流星隱沒之前先打好結,又許完願,那麼這個心願便能得償。你說是不是真的?」令狐冲笑道:「我不知道。咱們不妨試試,只不過恐怕手腳沒這麼快。」說著拈起了衣帶,道:「你也預備啊,慢得半分,便來不及了。」 儀琳拈起了衣帶,怔怔的望著天邊。夏夜流星甚多,片刻間便有一顆流星劃過長空,只是這流星一瞬即逝,儀琳的手指只動得一動,那流星便已隱沒。他輕輕「啊」了一聲,又再等待。第二顆流星自西至東,拖曳甚長,儀琳動作捷敏,竟爾打了個結。令狐冲喜道:「好,好!你打成了!老天爺保佑,一定教你得償所願。」儀琳嘆了口氣,道:「我只顧著打結,心中卻什麼也沒想。」令狐冲笑道:「那你快些先想好了吧,在心中先默念幾遍,免得到時顧住了打結,卻忘了許願。」 儀琳拈著衣帶,心想:「我許什麼願好?我許什麼願好?」向令狐冲望了一眼,突然暈紅雙頰,急忙轉開了頭。這時天上連續劃過了幾顆流星,令狐冲大呼小叫,不住的道:「又是一顆,咦,這顆好長,你打了結沒有?這次又來不及?」儀琳心亂如麻,內心深處,隱隱有一個渴求的願望,可是這願望自己想也不敢想,更不用說向老天爺祈求,一時之間,只覺說不出的害怕,卻又是說不出的喜悅。只聽令狐冲又問:「你想好了心願沒有?心裏可只許說一個心願,多了便不靈。」儀琳心底輕輕一說:「我要許什麼願?我要許什麼願?」眼見一顆顆流星從天邊劃過,她仰起了頭瞧著,竟是痴了。 令狐冲笑道:「你不說,我便猜上一猜。」儀琳急道:「不,不,你不許說。」令狐冲笑道:「那有什麼打緊?我猜三次,且看猜不猜得中。」儀琳站起身來,道:「你再說,我可要走了。」令狐冲哈哈大笑,道:「好,我不說。就算你心中想做恆山派掌門,那也沒什麼可害燥的。」儀琳一怔,心道:「他……他猜我想做恆山派掌門?我可從來沒這麼想過。」 忽聽得遠處錚錚幾聲,似乎有人彈琴。令狐冲和儀琳對望了一眼,都是大感奇怪:「怎地這山中野嶺,有人彈琴?」但聽那琴聲甚是優雅,過得片刻,有幾聲柔和的簫聲夾入了琴韻之中。七絃琴的琴音和平中正。夾著清幽的洞簫,更是動人,但聽那琴韻簫聲似在一問一答,同時漸漸移近。令狐冲湊身過去,在儀琳身邊低聲道:「這音樂來得古怪,只怕於我們不利,不論有什麼事,你千萬別出聲。」儀琳點了點頭,只聽琴音漸漸高亢,簫聲卻慢慢低沉下去,但簫聲低而不斷,有如遊絲隨風飄盪,卻是連綿不絕,更增迴腸盪氣之意。 只見山石之後,轉了三個人影出來,其時月亮被高山遮了,朦朦朧朧的瞧不清楚,三人二高一矮,高的是兩個男子,矮的是個女子。那兩個男子倚石而坐,一個撫琴,一個吹簫,那女子站在撫琴者的身側。令狐冲將頭縮到石壁之後,不敢再看,生恐給那三人發見。但聽琴簫悠揚,甚是和諧。令狐冲心道:「那瀑布便在旁邊,但流水轟轟,竟然掩不住柔和的琴簫之音,似乎撫琴吹簫的二人內功著實不淺。」忽聽瑤琴中突然發出鏘鏘之音,似有殺伐之意,一二聲尖銳的琴音傳入耳中,令人頗為心驚,但那簫聲仍是溫雅婉轉。 過了一會,琴聲也轉柔和,兩音忽高忽低,突然之間琴聲簫聲陡地一變,便如有七八具瑤琴,七八支洞簫同時在奏樂一般,令狐冲大感訝異:「怎地來了許多人?」偷偷探首一張,石壁旁仍是只有三人,原來撫琴吹簫之人,均是神乎其技,一化二,二化四,四化八,一件樂器之中,奏出數種不同的樂聲。 琴聲簫聲雖是複雜,每一個聲音卻又抑揚頓挫,悅耳動聽。令狐冲只聽得血脈賁張,忍不住便要站起身來,又聽了一會,琴簫之聲又是一變,簫聲變了主調,那七絃琴只是叮叮噹噹的作為伴奏,只是琴音卻越來越高。令狐冲心中莫名其妙的感到一陣酸楚,側頭看儀琳時,只見她淚水正涔涔而下。突然之間,錚的一聲急響,琴音立止,簫聲也即住。霎時間四下裏一片寂靜,唯見明月當空,樹影在地。 只聽一人緩緩說:「劉賢弟,你我今日畢命於此,那也是大數使然,只是愚兄未能及早出手,累得你家眷弟子,盡數殉難,愚兄心下實是不安。」另一個道:「你我肝膽相照,還說這些話幹麼……」儀琳聽到他的口音,心念一動,在令狐冲身邊低聲道:「是劉正風師叔。」他二人於劉正風府中發生如此大事,絕無半點知聞,忽見劉正風在這曠野中出現,另一人又說什麼「你我今日畢命於此」,什麼「家眷弟子,盡數殉難」,都是驚訝不已。只聽劉正風續道:「人生莫不有死,得一知己,死亦無憾。」另一人道:「劉賢弟,聽你曲中之意,卻猶有遺恨,莫不是為了令郎劉芹臨危之際,貪生怕死,羞辱了你的令名?」劉正風長嘆一聲,道:「曲大哥猜得不錯,這孩子我平日太過溺愛,少了教誨,沒想到竟是個沒半點氣節的軟骨頭。」另一人正是魔教長老曲洋說道:「有氣節也好,沒氣節也好,百年之後均歸黃土,又有什麼分別?愚兄早已伏在屋頂,本該及早出手,只是料想賢弟不願為我之故,與五嶽劍派的故人傷了和氣,是以遲遲不發,又誰知嵩山派為五嶽盟主,下手卻是如此毒辣。」 劉正風半晌不語,長長嘆了口氣,說道:「此輩俗人,怎懂得你我以音律相交的高情雅緻?他們以常情猜度,自是料定你我結交,將大不利五嶽劍派與俠義道的好漢。唉,他們不懂,須也怪他們不得。曲大哥,你是大椎穴受傷,震動了心脈?」曲洋道:「正是,嵩山派的大嵩陽手果然厲害,沒料到我背上挺受了這一擊,內力所及,居然將你的心脈也震斷了。早知賢弟也是不免,那一叢黑血神針倒也不必再發,多傷無辜,於事無補。」令狐冲聽得「黑血神針」四字,心頭一震:「這人難道是魔教中的高手?劉師叔又怎會和他結交?」 劉正風輕輕一笑,道:「傷及無辜,固是不幸,但你我卻也因此而得再合奏一曲,從今而後,世上再也無此琴簫之音了。」曲洋一聲長嘆,道:「昔日稽康臨刑,撫琴一曲,嘆息廣陵散從此絕響。嘿嘿,廣陵散縱然精妙,卻又那裏及得上咱們這一曲『笑傲江湖』?只是當年稽康的心情,卻也和你我一般。」劉正風笑道:「曲大哥剛才還甚達觀,卻又如何執著起來?你我今晚合奏,將這一曲『笑傲江湖』發揮得淋漓盡致。世上已有過這一曲,你我已奏過了這一曲,人生於世,夫復何恨?」曲洋輕輕拍掌道:「賢弟說得不錯。」過得一會,卻又嘆了口氣。 劉正風問道:「大哥卻又為何嘆息?啊,是了,定然是放心不下非非。」儀琳心念一動:「非非,就是那個非非?」果然聽得曲非煙的聲音:「爺爺,你和劉公公慢慢養好了傷,咱們找上門去,將嵩山派的惡徒一個個都斬盡殺絕,替劉婆婆他們報仇!」猛聽山石之後傳來一聲長笑。 笑聲未絕,只見山石後竄了一個黑影出來,青光一閃,一人站在曲洋與劉正風身前,手中已持著一柄長劍,正是嵩山派的嵩陽手費彬,嘿嘿一聲冷笑,說道:「女娃子好大的口氣,將嵩山派趕盡殺絕,世上那有這等稱心如意之事?」劉正風站起身來,說道:「費彬,你已殺我全家,劉某中了你師兄弟三人合力一掌,也已命在頃刻,你更有何求?」費彬哈哈一笑,道:「這女娃子說要趕盡殺絕,在下便是來趕盡殺絕啊!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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