學達書庫 > 金庸 > 舊版笑傲江湖 | 上頁 下頁
三六


  「令狐大哥笑道:『這是貴派的看家招式,怎地沒聽見過?你轉過身來,我演給你瞧。』羅人傑知他意存嘲諷,一拳便向令狐大哥打了過去。令狐大哥站起來想避,但實在失血過多,半點力氣也沒有了,身子一晃,復又坐倒,給他一拳打在鼻上,鮮血長流。羅人傑第二拳又待再打,我忙伸掌格開,道:『不能打!他身受重傷,你沒瞧見麼?你欺負之人算是什麼英雄好漢?」』羅人傑罵道:『小尼姑見了小賊生得瀟灑,動了凡心啦!讓開。你不讓開,連你也打了。』我說:『你敢打我,我告訴你師父余觀主去。』他說:『哈,你不守清規,破了淫戒,天下人個個打得。』左手向我一探,我伸手格時,沒料到他這一下是虛招,突然間他右手伸出,在我左頰上捏了一把,還哈哈大笑。我又氣又急,連出三掌,卻都給他避開了。

  「令狐大哥道:『師妹,你別動手,我運一運氣,那就成了。』我轉頭瞧他,只見他臉上半點血色也沒有,就在那時,羅人傑奔將過去,又要打他,令狐大哥忽然間飛出一腿,踢在他的屁股之上。這一腿又快又準,巧妙之極。那羅人傑站立不定,滾下樓去。令狐大哥低聲道:『師妹,這就是他青城派最高明的招數,叫做屁股向後平沙落雁式,屁股向後,是專門給人前踢的,平沙落……落雁,你瞧像不像?』我本想笑,可是見他臉色越來越差,很是擔心,道:「你歇一歇,別說話。」我見他傷口又流出血來,顯然是剛才踢這一腳太過用力,又將傷口弄破了。

  「那羅人傑跌下樓後立即又奔了上來,手中已多了一柄劍,喝道:『你是華山令狐冲,是不是?』令狐大哥笑道:『貴派高手向我施展這一招屁股向後平沙落雁式的,閣下已……已是第三人,無怪……無怪……』他一面說,一面咳嗽。我怕羅人傑害他,也抽出劍來,在旁守護。羅人傑向他同伴道:『黎師弟,你對付這小尼姑。』那人應了聲,一抽劍便向我攻了過來,我只得出劍招架。只見羅人傑一劍一劍向令狐大哥刺去,令狐大哥勉力舉劍招架,形勢十分危殆。這時我聽得地絕師叔在叫:『住手,住手,都是自己人!』但羅人傑始終不應。

  「又打幾招,令狐大哥的長劍跌了下來。羅人傑一劍刺出,撞在他的胸前。笑道:「你叫我三聲青城派的爺爺,我便饒了你性命。」令狐大哥笑道:「好,我叫,我叫!我叫了之後,你傳不傳我貴派那招屁股向後平沙……」他這句話沒說完,羅人傑這惡人,長劍往前一送,便刺入了令狐大哥胸口,這惡人當真好毒辣的心腸……」

  儀琳說到這裏,晶螢的淚水從她面頰上滾滾流下,她哽咽繼續說道:「我……我……我見到這等情狀,撲過去阻擋,但那羅人傑的利劍,已刺……刺進了令狐大哥的胸膛。」一時之間,花廳上靜寂無聲。余滄海只覺射向自己臉上的許多眼光之中,充滿著鄙夷和憤恨之意,待要說幾句話,卻不知說什麼才好,過了一會,才道:「你這番言語,未免不盡不實。你既說羅人傑已殺了令狐冲,怎地羅人傑又會死在他的劍下?」

  儀琳道:「令狐大哥中了那劍後,卻笑了笑,向我低聲道:『小師妹,我……我有個大秘密!說給你聽。那福……福威鏢局的辟……邪劍譜,是在…是在……』他聲音越說越低,我再也聽不見什麼,只見他嘴唇在動……」余滄海聽她提到福威鏢局的辟邪劍譜,登時為之一凜,不由自主的神色十分緊張,問道:「在什麼……」他本想問「在什麼地方」,但隨即想起,這句話萬萬不能當眾相詢,當即縮住了口,但心中撲通撲通的亂跳,只盼儀琳年幼無知,當場便說了出來,否則事後定逸師太一加詳詞,知道了其中的重大關連,那是無論如何不會讓自己與聞機密了。

  只聽儀琳繼續道:「羅人傑對那什麼劍譜,好像十分關心,走將過來,俯低身子,要聽令狐大哥說那劍譜是在什麼地方,突然之間,令狐大哥抓起掉在樓板上的那口劍,一抬手刺入了羅人傑的小腹之中。這惡人仰天一交跌倒,手足抽搐了幾下,再也爬不起來。原來……原來……師父……令狐大哥是故意騙他走近,好殺他報仇。」她述說完了這段往事,精神再也支持不住,身子晃了幾晃,暈了過去。定逸師太伸出手臂,攬住了她腰,向余滄海怒目而視。

  眾人默然不語,想像醉仙樓那場驚心動魄的格鬥。在天門道人、聞先生、何三七等高手眼中瞧來,令狐冲、羅人傑等人的武功未必有什麼了不起,但這場鬥殺如此變幻慘酷,卻是江湖上罕聞的淒厲場面,而從儀琳這樣一個秀美純潔的妙年女尼口中說來,更是顯然並無半點誇大虛妄之處。天門道人向地絕道人道:「師弟,當時你是親眼目睹的了?」地絕道人道:「令狐冲和羅人傑,都是一般的心狠手辣,終於鬥了個同歸於盡。」

  余滄海目光轉向勞德諾,臉色鐵青,冷冷的道:「勞賢侄,我青城派到底何處得罪了貴派,以致令師兄一再無端生事,向我青城弟子挑釁?」勞德諾搖頭道:「弟子不知。那是令狐師哥和貴派羅兄私人的鬥爭,和青城、華山兩派的交情,絕不相干。」余滄海笑道:「好一個絕不相干,你倒推得乾乾淨淨……」

  話猶未畢,忽聽得豁喇一聲,西首紙窗被人撞開,飛進一個人來。廳上眾人都是高手,應變奇速,分向兩旁一讓,各出拳掌護身,還未看清進來的人是誰,豁喇一響,又飛進一個人來。這兩個人伏在地下,動也不動。但見兩人都是身穿青色長袍,乃是青城派弟子的服色打扮,袍上臀部之處,清清楚楚的各印著一個泥水的腳印。只聽得窗外有人朗聲說道:「屁股向後平沙落雁式!」

  余滄海身子一晃,雙掌劈出,跟著身隨掌勢,竄出窗外,這一下去勢快極,左手在窗格上一按,已借勢上了屋頂,左足站在屋簷,前後左右數丈方圓之地,都在他目光籠罩之下。

  余滄海眼觀四方,但見夜色沉沉,雨絲如幕,更無一個人影。他心念一動:「此人定然伏在左近,絕無可能在這瞬息之間,便即逸去無蹤。」知道此人是個勁敵,一伸手,拔了長劍,展開身影,在劉府四周迅捷無倫的遊走了一圈。其時除了天門道人自重身份,仍是坐在原座不動之外,其餘定逸師太、何三七、聞先生、劉正風、勞德諾等都已躍上了屋頂,眼見一個身材矮小的道人提劍捷行,黑暗中劍光耀眼,幻作了一道白色光圈,對余滄海輕身功夫之高,眾人心下無不暗暗佩服。

  余滄海奔行雖快,但劉府四周屋角,樹木,草叢各處,沒一處能逃過他的眼光。他一圈盤過,又躍入花廳,只見兩名弟子仍是伏在地下,屁股上那兩個清清楚楚的腳印,便似是江湖上千萬人的恥笑,正在譏嘲青城派丟盡了顏面。余滄海伸手將一名弟子一拉,翻過身來,發覺是弟子申人俊,另一個不必翻身,從他腦後已可見到一部鬍子,自是與申人俊焦孟不離的吉人通了。他伸手在申人俊臂下的穴道上拍了兩下,問道:「著了誰的道兒?」申人俊張口欲語,卻是發不出半點聲息。余滄海吃了一驚,適才他這麼兩拍,似乎是輕描淡寫,其實已運上了青城派的上乘內力,但申人俊被封的穴道居然無法解開,則對方功夫之深,顯然是在自己之上,余滄海人雖矮小,鬥志卻是極強,一發覺遇到了極厲害的勁敵,非但毫不氣餒,反而精神為之一振,當下潛運功力,將內力深深自申人俊背心的「靈台穴」中輸了進去。

  過了好一會,申人俊才結結巴巴的叫道:「師……師父。」余滄海不答,又輸了一陣內力。申人俊道:「弟……弟子沒見到對手是誰。」余滄海道:「他在那裏下的手?」申人俊道:「弟子和吉師弟兩個,同到外邊解手,弟子只覺後心一麻,便著了這龜兒子的道兒。」余滄海臉一沉,道:「人家是武林高手,不可胡言謾罵。」申人俊道:「是。」

  余滄海一時想不透對方是什麼路子,一抬頭,只見天門道人臉色木然,對此事似是全不關心,尋思:「他五嶽劍派同氣連枝,人傑殺了令狐冲,看來連天門這廝也將我怪上了。」突然想起:「下手之人只怕尚在大廳之中。」當即向申人俊招了招手,快步走進大廳。廳上眾人正在紛紛議論,兀自在猜測一名泰山派弟子,一名青城派弟子死於非命,到底是誰下的毒手,突然見到余滄海進來,這人身高不逾五尺,卻自有一股武學宗匠的氣度,不怒自威,目光都射向他去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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