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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十一回 「俠客行」(2)


  石破天見這女子不過四十來歲年紀,容貌甚是清秀,但說到殺害親子之時,竟是全無淒惻之心,不願再聽下去,舉目向石壁瞧去,只見壁上密密麻麻的刻滿了字,反正自己一字不識,也不去理會,但見千百文字之中,刻著二三十把劍。

  這些劍有長有短,有的劍尖朝上,有的向下,有的斜起欲飛,有的橫掠欲墮,石破天一把劍一把劍的瞧將下來,瞧到第十二柄劍時,突然間右肩「巨骨穴」中一熱,有一股熱氣蠢蠢欲動,再看第十三柄劍時,那熱氣順著經脈,到了「五里穴」中,再看第十四柄劍時,熱氣又到了「曲池穴」中。那熱氣越來越盛,從丹田中不斷湧將上來。

  石破天暗自奇怪:「我自從練了木偶身上的經脈圖之後,內力大盛,但從無今日這般勁急,不知是禍是福?肚腹之中,火燒欲滾,只怕是那臘八粥的毒性發作了。」

  他一想到臘八粥中的劇毒,不由得有些害怕,但再看石壁上所繪劍形,內力便自行按著經脈運行,腹中熱氣緩緩散之於周身穴道,當下他自第一柄劍從頭看起來,順著劍形而觀,心內存想,內力流動,如川之行。從第一柄劍看到第二十四柄劍時,內力也自「迎香穴」而至「商陽穴」運行了一周。

  他暗自尋思:「原來這些劍形與內力的修習有關,只可惜我不識得壁上文字,否則依法修習,倒可學到一套劍法。是了,白爺爺尚在第一室中,我去請他解給我聽。」

  於是回到第一室中,只見白自在和溫仁厚二人手中各執一柄木劍,拆幾招,辯一陣,又指著石壁上文字,各持己見,互指對方的謬誤。

  石破天拉拉白自在的衣袖,問道:「爺爺,那些字說些什麼?」

  白自在解了幾句,溫仁厚立時插口道:「錯了!錯了!白兄,你武功雖高,但我在此間已十年有餘,難道這十年功夫都是白費的?總有些你沒領會的心得吧?」

  白自在道:「武學之道,猶如禪宗,十年苦修,說不定還不及一夕頓悟。我以為這一句的意思是這樣……」

  溫仁厚連連搖頭,道:「大謬不然。」

  石破天聽得二人爭辯不休,心想:「壁上文字的注解如此難法,剛才龍島主說,他們邀請了無數高手、許多極有學問的人來商量,幾十年來,仍是弄不明白。我是個隻字不識的傻小子,何必去跟他們一同傷透腦筋?」

  在石室中信步來去,只聽得東一簇、西一堆的人,個個在議論紛紜,各抒己見,要找個人來閒談幾句也不可得,個人甚是無聊,又去觀看石壁上的圖形。

  他在第二室中觀看二十四柄劍形,發覺長劍的方位形狀,與體內經脈暗合,這第一圖中卻只一個青年書生,並無其他圖形,看了片刻,覺得圖中人右手衣袖一揮之勢甚是飄逸好看,不禁多看了幾遍,突然之間,覺得右脅下「淵腋穴」上一動,一道熱線沿著「足少陽膽經」,向著「日月」、「京門」二穴行去。

  石破天心中一喜,再細看圖形,見構成圖中人身上衣褶、面容、扇子的線條,一筆一筆,均有貫串之意,當下順著氣勢,一路觀將下來,果然自己體內的內力也依照線路運行。

  他心下尋思:「圖畫的筆法與體內經脈相合,想來這是最粗淺的道理,這裏人人皆知。只是那些高深武學我無法領會,左右無事,便如當年照著木偶身上線路練功一般,在這裏練些粗淺功夫玩玩,等白爺爺領會了上乘武學,咱們便可一起回去啦。」

  當下尋到了圖中筆法的源頭,一筆一筆的練了起來,原來圖形 筆法極是古怪,有時自下而上,有時又自右而左,和畫畫筆意往往截然相反。

  好在石破天從來沒學過寫字,須知不論寫字畫圖,每一筆都該自上而下,自左而右,因此逢到筆法拗拙之處,他絲毫不以為怪,照樣習練。若是換作一個曾經學寫過幾十天字的蒙童,便決計不會順著如此的筆路存想了。

  圖中的筆劃上下倒順,共有九九八十一筆。石破天練了三十餘筆後,覺得腹中饑餓,見石室四角的幾上擺滿了糕點茶水,當即過去吃喝一陣,到外邊廁所中去小解了。回來又依著筆路照練。

  石室中燭火明亮,他倦了便倚壁而睡,餓了伸手便取糕餅而食,不知時日之過,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,已將第一圖中的八十一筆內功記得純熟,去尋白自在時,已然不在室中。

  石破天微感驚慌,叫道:「爺爺,爺爺!」奔到第二室中,一眼便見白自在手持木劍,在和一位童顏鶴髮的老道鬥劍。

  兩人劍法似乎都甚稚拙,但雙劍上都發出嗤嗤聲響,乃是各以上乘內力,注入了劍招之中,只聽得呼一聲大響,白自在手中木劍掉在地下。那老道笑道:「如何?」

  白自在不服,說道:「愚茶道長,你劍法比我高明,我是佩服的。但這是你武當派世傳的武學,卻不是石壁上劍法的本意。」

  愚茶道人笑道:「依你說卻是如何?」

  白自在道:「這一句『吳鉤霜雪明』這個『明』字,大有道理……」

  石破天尋到了爺爺,心下已寬,說道:「爺爺,咱們回去了,好不好?」

  白自在奇道:「你說什麼?」

  石破天道:「這裏龍島主說,咱們何時想要回去,隨時可以離去。海灘邊有許多船隻,咱們可以走了。」

  白自在怒道:「胡說八道!為什麼這樣心急?」

  石破天見他發怒,心下有些害怕,道:「婆婆在那邊等你呢,說只等到正月初八。倘若正月初八還不見你回去,她便要投海自盡。」

  白自在一怔,道:「正月初八?咱們是臘月初八到的,還只過了兩三天,怕什麼?慢慢再回去好了。」

  石破天掛念著阿繡,回想到那日她站在海灘之上,憂愁無限的瞧著自己離去,那副情深意重的情景,恨不得插翅便飛了回去,但白自在全心全意沉浸在這石壁的武學之中,如何肯身入寶山,空手而回?石破天不敢再說,信步走到第三座石室之中。

  一踏進石室,便覺風聲勁急,卻是三個勁裝老者,展開輕功,還在迅速異常的奔行。這三人奔得快極,在這一間石室之中,帶得滿室生風。三人一面追逐奔跑,口中卻在不停說話,腳步奇急,說話卻是平心靜氣,足見內功修為都是甚高,竟不因發足疾馳而絲毫帶動了呼吸。

  只聽第一個老者道:「這一首『俠客行』,乃是大詩人李白所作,但李白是詩仙,卻不是劍仙,何以短短一首二十四句的詩中,卻含有武學至理?」

  第二人道:「創制這套武功的,才是一位震古爍今,不可企及的武學大宗師。他老人家只是借用了李白這一首詩,替他的神奇武功本身設想,不可太鑽牛角尖,拘泥於李白這『俠客行』的詩意。」

  第三名老者道:「紀兄之言,雖是極有道理。但這句『銀鞍照白馬』,若是離開了李白的詩意,便不可索解。」

  第一個老者道:「是啊。不但如此,我以為還得和第四室中那句『颯遝如流星』連在一起,才是正解。解釋詩文固不可斷章取義,咱們研討武學,也不能斷章取義才是。」

  石破天暗自奇怪,他三人商討武功,為何不坐下來慢慢談論,卻如此足不停步的你追我趕?但片刻之間便即明白了,只聽那第二名老者道:「你自負於這兩句詩所悟比我為多,卻為何用到輕功之上,卻也不過爾爾,始終追我不上?」

  第一名老者笑道:「難道說你又追得我上了?」只見三人越奔越急,衣襟帶風,連成了一個圓圈,但三人的相互間的距離,始終不變,顯是三人功力相若,誰也不能稍有超越。

  石破天看了一會,轉頭去看壁上所刻圖形,見畫的是一匹駿馬,昂首奔行,腳下雲氣瀰漫,便如是在天空飛行一般。他照著先前的法子,依著那馬的去勢存想,體內熱氣竟是滯窒不行。他心想:「這幅圖中的功夫,和第一二室中的又自不同。」

  再細看馬足下的雲氣,只見一團團雲霧似乎在不斷向前推湧,直如意欲破壁飛出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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