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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九回 臘八之宴(2)


  一轉入山中後,兩旁都是森林,一條山徑穿林而過。石破天留神四周景色,以備脫身逃命時不致迷了道路,行了數里後,轉入一條岩石嶙峋的山道,左首臨著一道深澗,澗水急湍,激石有聲。一路沿著這道山澗漸行漸高,轉了兩個彎後,只見一道瀑布從十餘丈高處直掛下來,看來這瀑布便是山澗的源頭。

  那領路的漢子伸手到路旁一株大樹之後,取下一件掛著的油布雨衣,遞給石破天道:「迎賓館建于水樂洞內,那是本島最清涼的所在,請石幫主披上雨衣,以免濺濕了衣服。」

  石破天接過穿上,只見那漢子走近瀑布,一縱身便躍了進去。石破天跟著躍進,裏面是一條長長的甬道,兩旁點著油燈,光線雖暗,卻也可辨道路,當下跟在他身後向前行去。這甬道依著山腹中天然洞穴修改而成,人工開鑿處甚是狹窄,有時卻豁然開闊,只覺漸行漸低,洞中出現了流水之聲,淙淙琤琤,清脆悅耳,如擊玉磬。山洞中支路甚多,石破天用心記憶。

  在洞中行了兩里有多,眼前赫然出現了一道玉石砌成的洞門,門額上雕有三個大字,石破天問道:「這便是迎賓館麼?」

  那漢子道:「正是。」心下微覺奇怪:「這裏寫得明明白白,又何必多問?不成你不識字?」

  殊不知石破天正是一字不識。

  走進這道玉石洞門後,地下鋪得十分整齊。那漢子將石破天引進左首一個石洞,道:「石幫主請在此稍歇,待會筵席之上,島主要和石幫主相見。」

  那洞中桌椅俱全,三枝紅燭,照耀得滿洞明亮。一名小僮奉上清茶和四色點心。

  石破天一見到飲食,便想起南來之時,石清數番諄諄叮囑:「小兄弟,三十年來,無數身懷奇技的英雄好漢去到龍木島,竟無一個活著回來,想那龍木島上人物雖然了得,總不能將這許多武林中頂尖兒的豪傑之士一網打盡。依我猜想,島上定是使了卑鄙手段,不是設了機關陷阱,便是在飲食中下了劇毒。他們公然聲言請人去喝臘八粥,這碗臘八粥既是眾目所注,或許反而無甚古怪,倒是尋常的清茶點心,或是青菜白飯,卻不可不防。只是此理甚淺,我石清既想得到,那些名門大派的首腦人物焉能想不到?他們去龍木島之時,自是備有諸種解毒的藥物,何以終於人人俱遭毒手,實是令人難以索解。你心地仁厚,或者吉人天相,不致遭受惡報,一切只有小心在意了。」

  石破天心中想到石清的叮囑,但聞到點心香氣,心想:「肚子餓得狠了,終不成來到島上,水米俱不沾唇,他們若要下毒,何處不可暗算於我?張三、李四兩位哥哥和我金蘭結義,曾立下重誓,有福共享,有難同當,他們若要害我,豈不是等於害了自己?」當下拿起點心便吃,將四碟燒買、春捲、煎餅、蒸糕,吃了個風捲殘雲,一件也不剩,一壺清茶也喝了大半壺。

  在洞中坐了一個多時辰,忽聽得絲竹之聲大作,那引路的漢子走到洞口,躬身說道:「島主有請石幫主赴宴。」

  石破天站起身來,跟著他出去,只聽得絲竹之聲更加響了,還雜著鐘鼓之音,穿過幾處石洞後,眼前突然大亮,只見一座大山洞中點滿了牛油蠟燭,洞中擺著一百來張桌子。這山洞好大,雖是擺了這許多桌子,仍是綽綽有餘。數百名黃衣漢子穿梭般來去,引導賓客入座。

  所有賓客都是各人獨佔一席,亦無主方人士相陪。石破天四下顧望,一眼便見到白自在巍巍踞坐,白髮蕭然,卻是神態威猛,雜坐在眾英雄間,只因他身材特高,頗有鶴立雞群之意。

  那日在石牢之中,昏暗朦朧,石破天沒瞧清楚他的相貌,此刻燭光照映之下,但見這位威德先生當真便似廟中神像一般形相莊嚴,令人肅然起敬。

  石破天走到他的身前,說道:「爺爺,我來啦!」

  大廳上人數雖多,但是主方接待人士固是儘量壓低嗓子說話,所有來賓均想到命在頃刻,人人心頭沉重,又震于龍木島之威,更是誰都不發一言,石破天這麼突然一叫,每個人的目光都向他瞧去。

  白自在哼了一聲,道:「不識好歹的小鬼,你累我外家的曾孫也沒有了。」

  石破天一怔,過了半晌,才漸漸明白他的意思,原來說他也到龍木島來送死,就不能和阿繡成親生子。他又道:「爺爺,奶奶在海邊的漁村中等你,她說等你一個月,要是到正月初八還不見你的面,她……她就投海自盡。」

  白自在長眉一豎,道:「她不到碧螺山去?」

  石破天道:「奶奶聽你這麼說,很生氣,她罵你……罵你……」

  白自在道:「罵我什麼?」

  石破天道:「她罵你是老瘋子呢。她說丁不四這輕薄鬼嚼嘴弄舌,幾時見到他,非用刀子在他身上戳上七八個透明的窟窿不可。」

  白自在哈哈大笑,道:「不錯,不錯,正該如此。」

  突然間大廳角落中一人嗚嗚咽咽的說道:「她為什麼這般罵我?我幾時輕薄過她?我對她一片至誠,到老不娶,她……她卻心如鐵石,連到碧螺山走一步也不肯。」

  石破天向話聲來處瞧去,只見丁不四雙臂撐在桌上全身發顫,眼淚簌簌而下。石破天心道:「他也來了。年紀這般大,還當眾號哭,卻不怕羞?」

  殊不知丁不四為人本來放誕落拓,無所顧忌,此刻自忖來到龍木島後,畢生心願終於無法得償,勢在抱恨而終,聽到石破天轉述史婆婆的言語,終於情不自禁的哭了出來。

  若在平時,眾英雄自不免群相訕笑,但此刻人人均知噩運將臨,心下俱有自傷之意,恨不得同聲一哭,是以竟無一人發出笑聲。要知來到龍木島的這一干英雄豪傑,不是名門大派的掌門,便是一幫一會之主,一生在刀劍頭上打滾過來,「怕死」二字自是安不到他們身上,然而一刀一槍的性命相搏,生死原是等閒,這一回的情形卻大不相同,明知來到島上非死不可,可又不知如何死法,這必死之命再加上疑懼之意,比之往日面臨大敵,明槍交鋒的情景,那是難堪得多了。

  忽然西邊角落中一個嘶啞的女子口音冷笑道:「哼,哼!一片至誠,到老不娶,丁不四好不要臉!你對史小翠倘若真是一片至誠,為什麼又要和我姊姊生下個女兒?」

  霎時之間,丁不四滿臉通紅,神情狼狽之極,站起身來,問道:「你……你……你怎麼也知道了?」

  那女子道:「她是我親姊姊,我怎麼不知道?那女孩兒呢,死了還是活著?」

  騰的一聲,丁不四頹然而坐,跟著喀的一響,竟將一張梨木椅子震得四腿俱斷。

  那女子厲聲問道:「這女孩兒呢?死了還是活著?快說。」

  丁不四喃喃的道:「我……我怎麼知道?」

  那女子道:「姊姊臨死之時,命我務必找到你,問那女孩兒的下落,求我照顧這個女孩。你……你這狼心狗肺的臭賊,害了我姊姊一生,卻還在記掛別人的老婆!」

  丁不四雙膝微軟,他坐著的椅子椅腳早斷,全仗他雙腿支撐,這麼一來,身子登時向下坐落,幸好他武功了得,足下輕輕一彈,已自站直,倘若換作常人,當堂不摔個仰八叉才怪。

  那女子厲聲道:「到底那女孩子是死是活?」

  丁不四道:「二十年前,她是活的,後來可不知道了。」

  那女子道:「你為什麼不去找她?」

  丁不四無言可答,只是道:「這個……這個……可不容易找。」

  石破天見那說話的女子身材矮小,穿著紫醬綢衫,臉上蒙著薄薄的黑紗,燭光下瞧去,容貌似無特異之處,但不知如何,丁不四見了她竟是十分害怕。

  突然間鐘鼓之聲大作,一名黃衫漢子朗聲說道:「龍木島龍島主、木島主兩位島主肅見嘉賓。」

  眾來賓心頭一震,人人直到此時,才知道龍木島原來有兩位島主,一個姓龍,一個姓木,龍木之名,自是由此而來了。

  只見中門打開,走出兩列高高矮矮的男女來,左首的一色穿青,右首的一色穿黃。

  那贊禮人叫道:「龍島主、木島主座下眾弟子,謁見貴賓。」

  眾人只見那兩個分送銅牌,賞善罰惡使者也雜在眾弟子之中,張三穿黃,排在右首第十一,李四穿青,排在左首第十三,在他二人身後,又各有二十餘人。

  眾人不由得都倒抽了一口涼氣。

  張三、李四二人的武功,大家都親眼見到過的,原來他二人尚有這許多同門兄弟,想來各同門的功夫,和他們也必在伯仲之間,均想:「難怪三十年來所有來到龍木島的英雄好漢,個個有來無回。且不說旁人,單只須賞善罰惡二使出手,我們這些中原武林的成名人物,又有那幾個能在他們手底走得到二十招以上?」

  這兩列弟子分向左右一站,一齊躬身,恭恭敬敬的向群雄躬身行禮。群雄忙即還禮。

  莫看張三、李四在中原分送銅牌之時,談笑殺人,一舉手間往往便將整個門派幫會盡數屠戮,此刻回到島上,竟是目不斜視,恭謹之極,細樂聲中,兩個老者並肩緩步而出,一個穿黃,一個穿青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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