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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二十八回 九節軟鞭(2)


  那瘦老者強忍怒氣,道:「尊駕尊姓大名?」

  丁不四哈哈笑道:「你不知我的姓名,本事也好不到那裏去了。」那老者道:「我們向在關東營生,少識關內英雄好漢的名號。在下遼東鶴范一飛。」

  丁不四笑道:「瞧你這麼黑不溜秋的,不像白鶴像烏鴉,倒是改稱為遼東鴉的為妙。」

  范一飛大怒,拍案而起,大聲道:「咱們素不相識,我敬你一把白鬍子,不來跟你計較,卻恁地消遣爺爺!」

  另一桌上一名高身材的中年漢子道:「這老兒莫非是長樂幫的?」

  石破天聽到「長樂幫」三字,心中一凜,只見丁璫頭戴氊帽,身穿灰布直綴,打扮成個飯店中店小二的模樣,回到桌旁。石破天好生奇怪,不知倉卒之間,從何處尋來這一身衣服。

  丁璫微微一笑,在他耳邊輕聲道:「我點倒了店小二,跟他借了衣裳,別讓四爺爺認了我出來。天哥,我跟你抹抹臉兒。」

  說著伸出一雙手掌心塗滿了煤灰的雙手,在石破天臉上塗抹一遍,登時將他臉蛋抹得污黑不堪,跟著又在自己臉上抹了一陣。飯店中雖然人眾,但每個人的目光都瞧著丁不四,誰也沒去留意他二人搗鬼。

  丁不四向那高身材的漢子側目斜視,微微冷笑,道:「你是錦州青龍門門下是不是?好小子,纏了一條九節軟鞭,大模大樣的來到中原,當真活得不耐煩了。」

  這漢子正是錦州青龍門的掌門人風良,九節軟鞭乃是他家祖傳的武功。他聽得丁不四報出自己門戶來歷,倒是微微一喜:「這老兒單憑我腰中一條九節軟鞭,便知我的門派。不料我青龍門的名頭,在中原倒也著實有人知道。」當下說道:「在下錦州風良,忝掌青龍門的門戶。老爺子尊姓?」

  丁不四將桌子拍得震天價響,大聲道:「氣死我了,氣死我了,氣死我了!」他連說三句「氣死我了」,舉碗又自喝酒,臉上卻是笑嘻嘻地,殊無生氣之狀,旁人誰也不知這「氣死我了」四字意何所指,只聽他自言自語的道:「九節鞭矯矢靈動,向稱『兵中之龍』,最是難學難使、難用難精,什麼長槍大戟,雙刀單劍,當之無不披靡。氣死我了,氣死我了!」

  風良心中又是一喜:「這老兒說出九節鞭的道理來,看來對本門功夫,倒是個知音。」只聽他接下去又連說「氣死我了」,便道:「不知老爺子因何生氣?」

  丁不四那去睬他,仰頭瞧著屋樑,自顧自的道:「你爺爺見到人家舞刀弄棍,都不生氣,單是一見人提一根九節鞭,便是怒不可遏。你奶奶的,長沙彭氏兄弟使九節鞭,去年爺爺將他兩兄弟雙雙宰了。四川有個姓章的武官使九節鞭,爺爺把他的腦袋打得粉碎。安徽鳳陽有個女子使九節鞭,爺爺不喜歡殺女人,只是斬去了她的雙手,叫她從此再不能去碰這兵中之龍。」

  眾人越聽越是心下駭然,看來這老兒乃是沖著風良而來,聽他說話瘋瘋癲癲,卻又不似假話。長沙彭氏兄弟昆仲彭鎮江、彭鎖湖都使九節鞭,去年為人所害,這些人在遼東也略有所聞。

  風良面色鐵青,手按九節鞭的柄子,說道:「尊駕何以對使九節鞭之人如此仇恨?」

  丁不四呵呵大笑,道:「爺爺怎會仇恨使九節軟鞭之人?」

  只見他探手入懷,豁喇一聲響,手中已多了一條軟鞭。這條軟鞭金光閃閃,共分九節,顯是黃金打成,鞭首是個龍頭,鞭身閃閃發出燦爛彩色,還鑲嵌了白金寶玉之屬,一展動間,既威猛,又華麗,端的好看。

  眾人心中一凜:「原來他自己也是使九節鞭。」

  丁不四道:「小娃娃武功沒學到兩三成,居然身上也纏一條九節軟鞭,一和人家動手,輸多贏少,豈不教人家把使九節鞭之人小覷了?爺爺早就聽得關東錦州有你這麼一個青龍門,他媽的祖傳七八代都用九節鞭。我早就想來把你全家殺得乾乾淨淨。只是關東太冷,爺爺懶得千里迢迢的趕來殺人,碰巧你這小子腰纏九節鞭來到中原,好極,還不快快自裁,更等什麼?」

  風良這才明白,原來這老兒自使九節鞭,便不許別人使同樣的兵刃,當真是橫蠻之至。他尚未答話,卻聽西首桌上一個響亮的聲音說道:「哼!幸好你這小子不使單刀。」

  丁不四向說話之人瞧去,只見他一張西字臉,腮上一部虯髯,將大半臉都遮沒了,臉上直是毛多肉少,便問:「我使單刀便怎樣?」

  那虯髯漢子道:「你爺爺也使單刀,照你老小子這般橫法,豈不是要將爺爺殺了?你就算殺得了爺爺,天下使單刀的成千成萬,你又怎殺得盡?」說著刷的一聲,從腰間拔出單刀,插在桌上。

  只見這口刀作紫金之色,厚背薄刃,刀柄上掛著一塊紫綢。

  這口刀一插到桌上,全桌震動,碗碟撞擊作響,良久不絕,足見刀既沉重,這一插之力也是極大。

  原來這漢子是長白山邊快刀門掌門人紫金刀呂正平。

  只聽得豁啦一響,丁不四收回九節鞭,揣入懷中,左手一彎,已將身旁那漢子腰間的單刀拔在手中,說道:「就算爺爺使單刀,卻又怎地?啊喲,不對!氣死我了!氣死我了!」

  單刀乃是武林中最尋常的兵器,這一十九人中,倒有一十一人身上帶刀,一見丁不四搶刀之快,心頭都是一驚,不由自主的人人都是手按刀把。

  只聽他又道:「爺爺外號叫做『一日不過四』,這裏倒有一十一個賊小子使單刀,再加上這個使九節鞭的,爺爺倒要分開三日來殺……」

  眾人聽他自稱「一日不過四」,便有幾個人脫口而出:「他……他是丁不四!」

  丁不四哈哈大笑,道:「爺爺今兒還沒殺過人,還有四個小賊好殺。是那四個?自己報上名來!要不然,除了這個使九節鞭的小子,只要乖乖的向我磕十個響頭,叫我三聲好爺爺,我也可饒了不殺。」

  但聽得嘿嘿冷笑,四個人霍然站起,大踏步走出店門,在門外一字排開,除了風良、范一飛、呂正平三人外,第四人卻是個中年女子。

  這女子手中竟然不持兵刃,一到門外後將兩幅羅裙往上一翻,系在腰帶之上,腰間便明晃晃地露出兩排短刀,每把刀半尺來長,少說也有三十幾把,整整齊齊的插在腰間一條繡花鸞帶之上。

  范一飛左手倒持判官雙筆,朗聲說道:「在下遼東鶴范一飛,忝居鶴筆門掌門,會同青龍門掌門人風良風兄弟、快刀門掌門人呂正平呂兄弟、寒梅莊女莊主飛蝗刀高三娘子,率領本派門人,與人有約,自關東來到中原。我關東四門和丁老爺子往日無仇、近日無怨,如此一再戲侮,到底所為何來?」

  丁不四側頭向高三娘子瞧了半晌,說道:「不美,不好看!」

  丁不四說著這幾個字,眼光對著高三娘子,連連搖頭,似是鑒賞字畫,看得大大不合意一般,人人一看他神情,都知他是在說高三娘子生得不美。

  那高三娘子性如烈火,一來她本人確有驚人藝業,二來她父親、公公、師父三人在關東武林中都極有權勢,三來寒梅莊良田萬頃,馬場、參場、山林不計其數,是以她雖是個寡婦,在關東卻是大大的有名,不論白道黑道,官府百姓,人人都讓她三分。

  丁不四如此放肆胡言,實是她生平從未受過的羞辱,何況高三娘子年輕之時,在關東武林中也頗有豔名,此時年近四旬,雖然風華老去,卻也決計容不得有人當面詆毀她的容貌,關東風俗淳厚,女子大都穩重,旁人當面讚美尚且不可,何況大肆譏彈?她氣得臉都白了,叫道:「丁不四,你出來!」

  丁不四慢慢踱步出店,道:「就是你這四人,是不是?」突然間白光耀眼,五柄飛刀分從上下左右激射而至。

  這五柄飛刀來得好快,飛刀雖短,金刃劈風之聲卻渾似長劍大刀發出來一般。

  丁不四喝道:「人不美,刀美!」右手在懷中一探,抽出九節軟鞭,黃光抖動,將四柄飛刀擊落,眼見第五柄飛刀已向他面門射到,他索性賣弄本領,口一張,咬住了刀頭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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