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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五回 舟中傳拳(1)


  白萬劍長劍遞到離石清胸口八寸之處,立即收劍。石清是大行家,他此舉的用意豈有不知?适才閔柔在劍法上制他死命之後,回劍不刺,饒了他一命,現在他一命還一命,也在制住自己要害之後撤劍,從此誰也不虧負誰。石清掛念兒子傷勢,也不暇去計較這些劍術的得失榮辱,俯身去看石破天的劍傷,只見他胸口鮮血緩緩滲出,顯是這一劍刺得不深。

  料想閔柔雖在黑暗之中,但反應仍是極快,劍尖一觸人體,立即迅速異常的縮臂。石清、閔柔二人心下正在稍慰,只見一柄冷森森的長劍已指住石破天的咽喉。兩人一個側頭,見持著劍柄那人正是白萬劍。

  冷冷的說道:「令郎辱我愛女,累她小小年紀,投崖自盡,此仇不能不報。兩位若是容我帶他上淩霄城去,至少尚有二月之命,但定欲用強,我這一劍便刺下去了。」

  石清和閔柔對望一眼。閔柔不由得打個寒噤,知道此人言出必踐,等他這一劍刺下,就算夫婦二人合力,再將他斃於劍底,也已於事無補。

  石清使個眼色,伸手握住妻子手腕,一縱身便竄出殿外。閔柔回過頭來,向躺在地下的石破天再瞧一眼,眼色又是溫柔,又是悲苦,便這麼一瞬之間,她手中火折已然熄滅,殿中又是黑漆一團。

  白萬劍側身聽著石清夫婦腳步遠去,知道他夫婦定然不肯干休,這回向淩霄城的途中,一路之上,定將有無數風波,無數惡鬥,但眼前是暫且不會回來了,回想适才的鬥劍,實是生平從所未遇的奇險,倘若那蠟燭再長得半寸,這姓石的小子非給他父母奪去不可,自己身敗名裂是不用說了,性命也是否能保,亦所難言。

  他定了定神,籲了一口氣,伸手到懷中去摸火刀火石,卻摸了個空,這才記得去長樂幫總舵之前已交給了師弟呼延萬善,以免激鬥之際多所累贅,須知高手動武,相差只在毫髮之間,身上輕一分就靈便一分。

  當下伸手到躺在身旁地下的一名師弟懷中,摸到了火刀、火石、火紙,打著了火,要找一根蠟燭,突然一呆,腳邊的石破天竟不知何時已然不知去向。

  白萬劍驚愕之下,背上感到一陣涼意,全身汗毛直豎起來,心中只想到:「有鬼,有鬼!」若不是鬼怪出現,這石破天如何會在這片刻之間變得無影無蹤?他一凜之後,拋去火折,提著長劍直搶到廟外。

  但見疏星在天,四下裏絕無人影。唯有荒草之間傳來唧唧蟲聲。白萬劍初時想到「有鬼」,但隨即知道是有高手早就窺伺在側,乘著自己去摸索火石之時,乘機將人救去。

  他一躍上了屋頂,游目四顧,唯見東西角上有一叢樹林可以藏身,當下縱身落地,直搶到林邊,喝道:「鬼鬼祟祟的不是好漢,出來決個死戰。」

  略待片刻,林中並無人聲,他藝高膽大,也不怕敵人在林中倏施暗算,當即提劍闖了進去。但林中也是空蕩蕩地,涼風拂體,落葉沙沙,江南秋意已濃。

  白萬劍怒氣頓消,适才這一戰已令他不敢小覷了天下英雄,這時更興「天上有天,人上有人」之念,心中隱隱感到三分涼意,想起女兒稚齡慘亡,不由得悲從中來。

  他長歎一聲,回到土地廟中,重行打火,點亮一枝蠟燭,然後伸手替眾師弟解開穴道。突然之間又是一呆,只見呼延萬善、聞萬夫等人左頰之上,每個人都清清楚楚的留著五指掌痕。這掌痕濃黑如墨,深陷數分。

  白萬劍道:「誰?誰?是誰打的?什……什麼時候下手?」

  看這些掌印甚小,倒似是女子所留。白萬劍雖然少到中原走動,但平時多聽父親說起武林中的奇聞軼事,所見固然不多,所聞卻著實不少,這些黑漆漆的掌印若是黑砂掌、鐵砂掌所留,則中掌者早已斃命,但看這些師弟,一個個受傷均不甚重,只聽呼延萬善道:「我…我實在不知是給誰打了。」聞萬夫破口大駡:「他奶奶個雄,暗中傷人是個狗熊……」

  說來說去,誰也不知暗中傷人的是誰,只知白萬劍仗劍追出,面頰上便突然吃了一記,後打者聽不到先打者吃耳光的聲音,先打者疼痛之餘,也沒有再聽到旁人挨打,直到白萬劍回來點亮燭火之後,各人還道只有自己一人遭殃。

  白萬劍沉吟不語,心想救石破天和出手打眾師弟的必是一人,此人將石破天救去後,仍是躲在廟中,待自己出廟,他居然還好整以睱,將十二個師弟每人擊打一掌,這才攜石破天而去。此人掌力著肉無聲,使的純是陰柔內力,武功機智都是遠在自己之上,思之心寒。

  且說石破天自己撞到閔柔劍上,所傷其實不重,也不十分疼痛。石清、閔柔離去後殿中一團漆黑,便覺有人伸手過來,按住自己嘴巴,跟著輕輕一拖,將自己拖入了神台底下。過了片刻,只覺那人抱著自己,快跑出廟,奔馳了一會,躍入一艘小舟,接著有人點亮油燈。石破天睜開眼來,見身畔拿著油燈的正是丁璫,心中大喜,叫道:「叮叮噹當,是你抱了我來的?」

  丁璫小嘴一撇,嗔道:「你這死鬼,連誰抱你也不知,是爺爺抱你來的。」

  石破天側過頭來,見丁不三抱膝坐在船頭,眼望天空,對他絲毫不加理睬,便道:「爺爺,你…你…抱我來做什麼?」

  丁不三哼了一聲,道:「阿璫,此人是個白癡,你嫁他作甚?反正沒跟他同房,不如趁早一刀殺了。」

  丁璫急道:「不,不!天哥生了一場大病,好多事都記不起了,他慢慢的就好了。天哥,我瞧瞧你的傷口。」

  輕輕解開他胸口衣襟,拿手帕醮水抹去傷口旁的血跡,敷上金創藥,再撕下自己衣襟,給他包紮了傷口。

  石破天道:「謝謝你。叮叮噹當,你和爺爺都躲在那桌子底下嗎?好像捉迷藏,好玩得很。」

  丁璫道:「還說好玩呢。你爸爸媽媽和姓白的鬥劍,可不知瞧得我心中多慌。」

  石破天奇道:「我爸爸媽媽?你說那個穿黑衣服的大爺是我爸爸?那個俊女人可不是我媽媽,…我媽媽不是這個樣子,沒有她好看。」丁璫歎了口氣,道:「天哥,你這場病真是害得不輕,連父母親也忘了。我瞧你使那七十二路雪山劍法,也是生疏得緊,難道真的連武功也都忘記得乾乾淨淨了?…這怎麼會?」

  原來石破天為白萬劍所擒,丁不三祖孫二人一路追了下來,石清夫婦入廟鬥劍種種情形,祖孫二人都瞧在眼裏。

  丁不三將石破天救走,丁璫便使出家傳掌法,在十二名雪山弟子臉上都擊上一掌。她對白萬劍也真是忌憚,卻不敢去招惹他,不等他回廟,就拔足溜了。

  石破天奇道:「我會什麼武功?我什麼武功也不會。你們講的話,我更是弄不明白。」

  丁不三突然站起身來,厲聲說道:「阿璫,你到底是癡迷了心竅還是什麼,偏要去嫁這樣一個胡說八道、莫名其妙的小混蛋?我一掌便將他斃了,包在爺爺身上,給你另外找一個又英俊、又聰明、風流體貼、文武雙全的少年英雄來給你做小女婿兒。」

  丁璫眼中淚水滾來滾去,哽咽道:「我…我不要什麼別的少年英雄。他…他又不是白癡,只不過…只不過生了一場大病,腦子一時糊塗了。」

  丁不三怒道:「什麼一時糊塗?在那土地廟瞧著他使劍那一副鬼模樣,不教人氣炸了胸膛才怪,那麼毛手毛腳,倒似是初學乍練一般,每一招破綻百出,到處都是漏洞。嘿嘿,人家明明收了劍,這小子卻把身子撞到劍上去,硬要受了傷才痛快。這種膿包我若不殺,早晚也給人宰了。江湖上傳出去,說丁不三的孫女婿給人家殺了,我還做人不做?不行,非殺不可,非殺不可!」

  丁璫咬一咬下唇,知道爺爺要這麼說,就一定這麼辦,跟他違拗,徒然多費唇舌,說道:「爺爺,你要怎樣才不殺他?」

  丁不三道:「哈,我幹麼不殺他?非殺不可,沒的丟了我丁不三的臉。人家聽說丁老三殺了自己的孫女婿,沒什麼希奇。若說丁老三的孫女婿給人家殺了,我怎麼辦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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