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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十一回 洞房之夕(1)


  霎時間丁璫柔腸百轉,既怕爺爺一怒之下殺了石郎,又怕石郎一知道自己來歷,這份纏綿的情愛就此化作流水,不論石郎或死或去,自己都不想活了,她顫聲說道:「爺爺,我……我……」

  那老人哈哈大笑,說道:「你怕人家瞧咱們不起,是也不是?哈哈,丁老頭活得這麼大一把年紀,居然我孫女兒不敢提她的祖父的名字,非但不以爺爺為榮,反以爺爺為恥,哈哈,好笑之極。」雙手捧腹,笑得極舒暢。

  丁璫知道危機已在頃刻,素知爺爺對這「玄冰碧火酒」看得極重,顯是關係到他日後一件生死榮辱的大事,自己既將這酒偷去救石郎的性命,又不敢提他的名字,他如此大笑,心中已是惱到極點,當下咬了咬唇皮,向石破天道:「天哥,我爺爺姓丁。」

  石破天道:「是啊,你姓丁,爺爺自然也姓丁。」

  丁璫又道:「他老人家的名諱上不下三,外號叫做那個……那個……『一日不過三』!」

  她只道「一日不過三」丁不三的名號一說了出來,石破天定然大驚失色,當下心中如十五隻吊桶打水,七上八下,目不轉睛的瞧著石破天。那知石破天神色自若,微微一笑,道:「爺爺的外號很好聽啊。」

  丁璫心頭一震,登時大喜,兀自不放心,問道:「為什麼你說很好聽?」

  石破天道:「我也說不上來為什麼,只是覺得好聽。」

  丁璫斜眼看爺爺時,只見他捋胡大樂,伸手在石破天肩頭又是一掌,這一掌中卻絲毫未用內力,搖頭晃腦的道:「人生得一知己,至足樂也。旁人聽到我『一日不過三』的名頭,卑鄙的便歌功頌德,膽小的則心驚膽戰,向我戟指大罵的狂徒倒也有幾個,只有你這小娃娃不動聲色,反而贊我外號好聽。很好,很好,小娃娃,爺爺要賞你一件東西。讓我想想看,賞你什麼最好。」抱著膝頭,瞧著柳梢頭的月亮呆呆出神。

  原來這「一日不過三」丁不三,乃是江湖上一個武功絕頂的大魔頭,稍不如意,立時下手殺人。

  他雖自己有個規矩,一日之中殺人不得超過三名,但一日三名,十日三十,百日三百,雖非日日皆殺,但數十年累積下來,身上所負血債,已是難以數計。給他殺害的人,往往未及見到他的面目,便已氣絕斃命,例如雪山派兩名弟子孫萬年、禇萬青,便胡裏胡塗的命喪其手。

  前幾年他行蹤飄忽,殺了人不留姓名,武林中還不大知道他的名頭,近年來他忽然自行大肆宣揚,只是能見到他面卻又活下來的,為數可實在不多。石破天於江湖上的事本來一無所知,丁不三的名譽再響再惡,于他也是全無意義,但在丁不三眼中看來,這少年對自己不亢不卑,那也罷了,最難得的是他聽到了自己的名字之後,居然還是滿腔真誠的流露出親近歡喜之意。

  丁不三年不過六十,洞悉人心,世人稍有作偽之態,決計瞞不過他的眼去,世上除了這個孫女外,再無一人真心喜他愛他,這少年居然意存親近,不禁老懷為之大慰。

  他沉吟半晌,道:「爺爺身懷三寶,一是『玄冰碧火酒』,已給你這娃娃偷去喝了,這瓶酒不過借給喝,是要還的,不算給你。第二寶是爺爺的一身武功。娃娃學了自然大有好處。第三寶呢,就是我這個孫女兒阿璫了。這兩件寶物可只能給一件。狗雜種,你要學我武功呢,還是要我的阿璫?」

  這一問,丁璫和石破天都是為之一呆。

  丁璫一震之下,登時心頭如小鹿亂撞,尋思:「爺爺一身武功當世罕有其匹,石郎的功夫雖然不弱,與爺爺自是差著老大一截,若得爺爺將生平神功傳授于他,石郎縱橫江湖,更加聲威大震了。他是長樂幫的幫主,聽說他們幫中目前正有困難,事情十分棘手,要是能得到我爺爺的武功,自是大大的一項臂助。他是男子漢大丈夫,多半是以功業為重,以兒女私情為輕。」偷眼去瞧石破天時,只見他滿臉迷惘之色,顯是拿不定主意。

  丁璫一顆心不由得緩緩沉下去,又想:「石郎素來風流倜儻,一生之中不知有過多少相好。這半年雖對我透著特別親熱些,畢竟在他心中,我丁璫終也如過眼雲煙。何況我爺爺在武林中名聲如此之壞,他長樂幫和石破天雖然名聲也是不佳,終不致如我爺爺這般無惡不作,殺人如麻。他既知我身分來歷,又怎能要我?」一霎時心事如潮,眼中淚珠已是滾來滾去。

  丁不三催道:「快說,快說!你別想撿便宜,以為先學了我的功夫,再娶阿璫;要不然娶了阿璫,料想老子瞧著你是我孫女婿,自然會傳武功給你。那決計不成。我跟你說,天下沒一人能在丁不三面前弄鬼。你要了這樣,不能再要那樣,否則小命兒難保,快說,快說!」

  丁璫眼見事機緊迫,石郎只須說一句「我要學爺爺的武功」,自己的終身就此斷送,忙道:「爺爺,我跟你實說了,他是長樂幫的幫主石破天。武林中也是大有名頭的人物……」丁不三奇道:「什麼?他是長樂幫幫主?這小子不像罷?」丁璫道:「像的,像的。他年紀雖輕,但長樂幫中的眾英雄都服了他的,好像他們幫中那個『著手回春』貝大夫,武功就很了不起,可也聽奉他的號令。」丁不三道:「貝大夫也聽他的話?不會罷?」丁璫道:「會的,會的。我親眼瞧見的,那還會有假?爺爺武功雖然高強,但要長樂幫的一幫之主跟著你學武,這個……這個……」言下之意顯然是說:「貝大夫的武功就不在你下。石幫主可不能跟你學武功,還是讓他要了我罷。」

  石破天忽道:「爺爺,叮叮噹當和你都認錯人啦,我不是石破天。」

  丁不三道:「你不是石破天,那麼你是誰?」

  石破天道:「我不是什麼幫主,叮叮噹當的天哥。我是狗雜種,狗雜種便是狗雜種。」

  丁不三笑道:「很好。我要賞你一寶,既非為了你是什麼幫主、石幫主,也不是為了阿璫喜歡你還是不喜歡。那是丁不三看中了你!你是狗雜種也好、臭小子也好、烏龜王八蛋也好,丁不三看中了你,你就非要我的一寶不可。」

  石破天向丁不三看看,又向丁璫看看。心想:「這叮叮噹當把我認作她的天哥,那個真的天哥不久定會回來,我豈不是騙了她,又騙了她的天哥?但說不要她而要學武功,又傷了她的心。我還是一樣都不要的好。」當下搖了搖頭,道:「爺爺,我已喝了你的『玄冰碧火酒』,一時也難以還你,不如便算你老人家給我的一寶吧!」

  丁不三臉一沉,道:「不成,不成,那『玄冰碧火酒』說過是要還的,你想賴皮,那可不成。你選好了沒有,要阿璫呢還是要武功?」

  石破天向丁璫偷瞧一眼,不料丁璫也正在偷眼看他,兩人目光接觸,急快都回避開去。丁璫臉皮慘白,淚珠忍不住奪眶而出,依她平時的嬌氣,不是伸手大扭石破天耳朵,也必頓足而去,但在爺爺跟前,卻是半點威風也施展不出來,心頭當真是說不出的氣苦。

  石破天在這一瞥之間,已見到丁璫淚水滾滾而下,心頭大是不忍,柔聲道:「叮叮噹當,我跟你說,你實在是認錯了人。倘若我真是你的天哥,那裏還用得著挑選?我自然是要……要你,不要學武功!」

  丁璫眼淚仍如珍珠斷線般在玉頰上流下,但嘴角露出了笑容,道:「你不是天哥?天下那裏還有第二個天哥?」

  石破天道:「或許我跟你的天哥的相貌有些相像,也未可知。」

  丁璫笑道:「你還不認?好吧,容貌相似,天下本來也有。今年年頭,我跟你初相識時,你粗粗魯魯的抓住我手,我那時又不識你,反手便打,是不是了?」

  石破天傻傻的向她瞪視,無從回答。

  丁璫臉上又現不悅之色,道:「你當真是生了一場大病之後全忘了呢,還是假癡假呆?」

  石破天搔了搔頭皮,道:「你明明是認錯了人,我怎知那位石幫主跟你之間的事?」

  丁璫道:「你想賴,也賴不掉的。那日我雙手都給你抓住了,心中急得很。你還嘻嘻的笑,伸過嘴……伸過嘴來想……想香我的臉孔。我頭一側,便在你肩頭狠狠的咬了一口,咬得鮮血淋漓,你才放了我,你……你……解開衣服來看看,左肩上是不是有這個傷疤?就算我真的認錯了人,這個我……我口咬的疤,你總抹不掉的。」

  石破天點頭道:「不錯,你沒咬過我,我肩上自然不會有傷疤……,咦!這……這……有……」一面說,一面解衣,露了左肩出來,突然間身子一震,驚呼了一聲:「這可奇了!」

  三個人六隻眼都看得清清楚楚,他左肩上果然有兩排彎彎的齒痕,合成一張櫻桃小口的模樣。這些齒印結成了疤,反而凸了出來,顯然人口所齧,其他創傷,決不會結成這般形狀的傷疤。

  丁不三冷冷一笑,道:「小娃娃想賴,終於賴不掉了。我跟你說,上得山多終遇虎,你到處惹風流,總有一天會給一個女人抓住,甩不了身。這種事情,爺爺少年時候也上過大當。好啦,如此說來,你是要阿璫了?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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