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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回 汴梁小丐(3)


  那小丐嚇得呆了,他曾聽其他化子說過什麼死屍還魂的故事,一顆心怦怦亂跳,但見那死屍雙腿一挺,竟然站起身來。答答兩聲輕響,那小丐牙齒相擊。

  那死屍回過頭來,幸好那小丐縮在牆角之後,死屍見他不到。這時冷月斜照,那小丐卻瞧得清清楚楚,但見那死屍嘴角邊流下一道鮮血,兩枚鋼鉤兀自插在他的腹中,小丐死命咬住牙齒,不使發出聲響。

  只見那死屍又彎下雙腿,伸手在地下摸索,摸到一個燒餅,捏了一捏,雙手撕開,隨即拋下,又摸到一個燒餅,撕開來卻又拋去。

  小丐只嚇得一顆心幾乎要從口腔中跳將出來,只見那死屍不住在地下摸索,摸到任何雜物,都不理會,一摸到燒餅,便撕了拋去,一面摸,一面踅近水溝。

  當那些黑衣漢子搜索燒餅鋪之時,將木板上二十來個燒餅都掃在地下,這時那死屍拾起來一個個的撕開,卻又不吃,撕成兩半,便往地下一丟。

  那小丐眼見那死屍一步步移近牆角,大駭之下,只想發足奔逃,可是全身嚇得軟了,一雙腳哪裏提得起來?那死屍行動遲緩,撕破這十來個燒餅,足足化了兩炷香時光。

  他在地下再也找不到燒餅,緩緩轉頭,似在四處找尋。那小丐突然間看到一物,只嚇得魂飛魄散。

  原來他身子雖然躲在牆角之後,但月光從身後照來,將他一個影子映在地下,蓬頭散髮的頭影,便在那死屍的腳旁。那小丐見那死屍的腳又是一動,也不知從那裏來的一股勇氣,大叫一聲,發足便跑。

  那死屍嘶啞著嗓子叫道:「燒餅!燒餅!」跟著騰騰騰的追來。

  那小丐在地下一絆,摔了個筋斗。那死屍伸手便來按他背心。那小丐一個打滾,避在一旁,發足又奔。

  那死屍一時站爬不起來,支撐了一會,這才立起,但他腳長步大,雖然行路蹣跚,搖搖擺擺的如醉漢一般,只十幾步,又追到了那小丐身後。

  那小丐走近一棵大樹,陡然想起曾聽人說過僵屍不會轉彎,只須繞樹或是繞柱奔逃,僵屍便追趕不上,當即收步,正要繞樹,突然後頸一緊,已被那死屍提了起來。

  那死屍問道:「你……你偷了我的燒餅?」在這當口,那小丐如何還敢否認,只得點了點頭。

  那死屍又問:「你……你已經吃了?」那小丐又點了點頭。那死屍右手伸出,嗤的一聲,扯破了小丐的衣衫。

  這一下自胸口直至小腹,撕下了四寸來寬,二尺多長的一片衣襟,那小丐便只這麼一件棉衣不像棉衣,夾衫不似夾衫的破衣,給那死屍的鬼爪這麼一扯,登時露出胸口和肚腹的肌膚。

  只聽那死屍說道:「割開你的肚子,挖了出來!」那小丐直嚇得魄不附體,顫聲道:「我……我……我只咬了一口。」他驚駭之下,對僵屍何以能夠開口說話的奇事,腦中念頭也沒有轉過一下。

  殊不知吳道一給那矮瘦老者雙掌擊中胸口,又給李大元雙鉤插中肚腹,一時閉氣暈死,過得良久,卻又悠悠醒轉。

  肚腹雖是要害,但為外物所傷後一時卻並不便死,吳道一心中念念不忘於一件事,一經醒轉,發覺金刀寨人馬已然離去,竟是顧不得胸腹的重傷,先要尋回藏在燒餅中的物事再說。

  原來他化裝易容,在侯監集隱居,就是為了保存這件物事,以避強敵的追索。一住三載,都是平安無事。侯監集上人人對這不聲不響的駝背老人誰也沒多留心,無人知道他其實既非駝背,亦非老人,更加不是賣餅之人。

  待聽得胡哨聲響,二百餘騎四下合圍,吳道一知道自己行藏終於敗露,倉卒間無處可以隱藏,當即將那物放在燒餅之中。李大元一現身,伸手說道:「拿來!」吳道通行一著險棋,索性便將這燒餅放入他的手中,果然不出所料,李大元大怒之下,便將燒餅擲去。

  吳道通重傷之後醒轉,已認不出到底是哪一個燒餅之中藏有那物,一個個撕開來找尋,終於抓著那個小丐。他心念一轉之際,心想這小叫化餓得狠了,多半是連餅帶物一齊吞入腹中,當下便要剖開他胃來取物。

  一時尋不到利刃,他咬一咬牙,伸手拔下自己肚上一根鋼鉤,倒轉鉤頭,便要往小丐肚上劃去,可是鋼鉤一離肚,只覺得一陣劇痛,傷口血如泉湧,鉤頭都已碰到小丐的肚子,但左手一軟,小丐身子落地,右手鋼鉤向前一送,卻刺個空。他雙足挺了幾下,這才真的死了。

  那小丐摔在他的身上,拚命掙扎著爬起,轉身狂奔。剛才死裏逃生,驚嚇得實在厲害,只奔出幾步,腳下一軟,翻了個筋斗,就此暈了過去,右手之中兀自牢牢的抓著那個只咬過一口的燒餅。

  淡淡的月光照上吳道一的屍身,又慢慢移到那小丐身上,東南角上又隱隱傳來馬蹄之聲。

  這一次的蹄聲來得好快,剛只聽到一聲響,倏忽間已到了近處。侯監集的居民已成驚弓之鳥,靜夜中聽到這馬蹄聲不自禁的膽戰心驚,躲在被窩中陣陣發抖。但這次來的只有兩匹馬,也沒有胡哨之聲。

  這兩匹馬形相甚奇。一匹自頭至尾都是黑毛,四蹄卻是白色,那是「烏雲蓋雪」的名駒;另一匹四蹄卻是黑色,通體雪白,卻不知叫作什麼名堂,如果稱之為「雪蓋烏雲」,未免有些不倫不類。

  白馬上騎著的是個白衣婦人,若不是腰間掛系著一條猩紅飄帶,幾乎便是戴孝,紅帶上掛了一柄長劍。

  黑馬乘客是個中年男子,一身黑衫,腰間也系著的長劍。兩乘馬如飛箭般並肩迅速馳來,馬上乘客卻是上身平穩,直如庭除閒步一般。

  頃刻間兩人都看到了街上的三具屍首以及滿地損毀的傢生,不約而同的一聲驚噫:「咦!」

  那黑衫男子馬鞭揮出,捲在吳道一屍身的頸項之中,拉起數尺,月光下便照在屍身的臉上。那女子道:「是吳道一,看來安金刀已得手了。」

  那男子馬鞭一振,將吳道一的屍身擲在道旁,道:「吳道一死去不久,傷口血跡未凝,趕得上!」

  那女子點了點頭。兩匹馬並肩向西馳去,說也奇怪,八隻鐵蹄落在青石板上,蹄聲答答,竟如一匹馬奔馳一般,兩匹馬前蹄後蹄都是同起同落,整齊之極,也是美觀之極,不論是誰見了,都想得到這兩匹馬曾同受長期操練,是以奮蹄急馳之際,也是絕無參差。

  兩匹馬越跑越快,一掠過汴梁城郊,道路狹窄,便不能雙騎並馳。那女子微一勒馬,讓那男子先行。那男子側頭一笑,縱馬而前,那女子緊緊跟在後面。

  這兩匹駿馬的腳力非凡馬可及,按照吳道一死去的情狀推想,這當兒已應趕上金刀寨的人馬,但始終影蹤毫無,殊不知吳道一雖是氣絕不久,金刀寨的人眾卻是早已去得遠了。

  馬不停蹄的趕了兩個時辰。二人下馬讓坐騎稍歇,上馬又行,將到天明時分,驀見遠處曠野中有幾個火頭升起。兩人相視一笑,一齊飛身下馬。

  那女子接過那男子手中馬韁。將兩匹馬都系在一株大樹的樹幹上。兩人展開輕身功夫,向那些火頭奔將過去。

  這些火頭在平野之間看來似乎不遠,其實相距有十餘里之遙,但兩人的輕身功夫十分了得,在草地上便如一陣風般滑行過去。

  將到臨近,果見一大群人分別圍著十幾堆火,但聽得稀裏呼嚕之聲此起彼應,大家都捧著大碗在吃面。

  兩人本想先行窺探,但平野之地無可藏身,離這群人約數十丈,便放慢了腳步,並肩走近。

  只聽得人群中有人喝道:「什麼人?幹什麼的?」

  那男子踏上一步,抱拳笑道:「安寨主不在麼?是哪一位朋友在這裏?」

  那矮老者周牧已吃完了面,正想傳令大夥起行,聽得腳步聲響,跟著自夥有人喝問,一抬眼,火光照耀下見來人一男一女,一黑一白,並肩而立。兩人都是中年,男的豐神俊朗,女的文秀清雅,衣衫飄飄,腰間都掛著一柄長劍。

  周牧心中一凜,隨即想起兩個人來,一挺腰站了起來,抱拳說道:「原來是江南玄素莊石莊主夫婦大駕光臨!」

  跟著大聲喝道:「眾兄弟,快起來行禮,這兩位是威震大江南北的石莊主夫婦。」一眾漢子轟然站起,微微躬身。

  周牧心下嘀咕:「石清、閔柔夫婦跟咱們金刀寨可素來沒有糾葛,夤夜之間找將上來,不知有何用意,難道也為了這物事麼?」

  他遊目四下裏瞧了一下,一望平野,更無旁人,又想:「雖說他夫婦劍術通神,但終究好漢敵不過人多,卻也怕他何來?」

  石夫人閔柔輕聲說道:「官人,這位是鷹爪門的周牧老爺子。」

  她說話聲音雖低,周牧卻也聽見了,心下不禁微感得意:「原來冰雪神劍居然還知道我的名頭。」

  忙接口道:「不敢,周牧拜見石莊主、石夫人。」

  金刀寨的眾漢子大多不知「玄素莊」是什麼來頭,但見四頭領周牧居然對他二人如此恭謹,均想這對清秀文雅的夫婦定非凡庸之輩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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