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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回 汴梁小丐(2)


  吳道一雙足一登,沖天躍起,縱到了對面屋頂,手中兀自抓著那把烤燒餅的鐵鉗。猛地裏青光一閃,一柄單刀迎頭劈來,吳道一舉鐵鉗一擋,當的一聲響,火光四濺。他那鐵鉗雖是黑黝黝地毫不起眼,其實乃純鋼所鑄,竟將那單刀擋了回去。

  便在此時,左側一枝梨花短槍、右側雙刀同時攻到。

  吳道一哼了一聲,道:「好不要臉,以多取勝麼?」身形一長,雙手分執了鐵鉗的兩股,左擋短槍,右架雙刀,竟然是將鐵鉗拆了開來,變成了一對判官筆使。

  圍攻他的三人也都是一身黑衣,驀然間見他長身而立,一個駝背老人變成了不是駝子,都是一驚。

  吳道一雙筆使展開來,招招取人穴道,雖是以一敵三,居然占到了上風,但聽得一聲「著!」使短槍的「啊」的一聲,左腿中筆,骨溜溜的從屋簷上滾了下去。

  西北角屋面上站著一名矮瘦老者,雙手叉在腰間,冷冷的瞧著三人相鬥。白光閃動中當的一聲響,使單刀的手中兵刃被吳道一左筆震落,跟著胸口被他一腳踹中,一個筋斗翻落街中。

  那使雙刀的心中怯意陡生,卻也不肯認輸退開,將雙刀使得如同一團雪花相似,變成護住了全身要害,只守不攻。

  那矮瘦老者慢慢踱將過來,一步一步的越走越近,這時相鬥的二人雙刀雙筆都是舞得虎虎生風,不論是給那一件兵刃帶到了少些,都不免身受重傷,但那老者竟如視而不見,對著二人走將過去。

  那使雙刀的叫道:「師叔,小心!」 一刀砍出,收招不住,竟是向那老者肩頭削了過去。

  那老者右手伸起,兩根手指在刀背上一按,那人拿捏不定,手一松,一柄單刀直飛了出去。

  其時夕陽已有一半落到了山後,金光照耀,只見那單刀在半空中不住的翻筋斗,快速無倫,幻作一個圓盤,下面街上一半人都仰起了頭觀看。

  那人一刀脫手,不免驚惶失措。吳道一乘勢一筆直進,點向他的小腹。不料那矮瘦老者左手伸出,搭在那人肩頭,一拉之下,已將他拉到了自己身後,右手一指戮出,點向吳道一的左眼。

  這一招迅捷無比,吳道一明明見自己一筆便可刺中他的胸膛,但對方這一招如此陰毒厲害,直是不能不救,只得回筆打他手指。

  那老者手指略歪,避了他鐵筆的一擊,改刺他的咽喉。吳道一力道已老,無法變招,只得向後退了一步。

  豈知他退一步,那老者便跟著上前一步,右手又是一指伸出,點向他的小腹。吳道一既會使判官筆,自是點穴的行家,見他每一招點出,都不是攻向自己穴道,雖是如此,卻也不敢任他在身上著指,呼的一聲,右筆反將過來,砸向他的頭頂,那老者向前直沖,幾欲撲入吳道一的懷裏,便這麼一沖,已將他一筆避過,同時雙手齊出,向他胸口抓去。

  吳道一身形魁梧,那老者的頭頂只到他的頸口,但那老者的武功狠辣無比,赤手空拳,著著進逼。

  吳道一猛覺敵人已欺進懷中,大驚之下,急向後退,嗤的一聲,胸口已被他抓下一長條衣服。

  吳道一隻覺肚腹間颼颼生涼,百忙中也不及察看是否已經受傷,雙臂合攏,倒轉鐵筆,一招「環抱六合」,雙筆筆柄向那老者兩邊太陽穴中砸了下來。

  那老者不閃不架,又是向前一沖,雙掌扎扎實實的擊在吳道一胸口。喀喇喇的一聲響,也不知斷了多少根肋骨,吳道通從屋頂上一交翻跌下去。

  李大元兩條大腿被熱油炙得全是火泡,早在暴跳如雷,只是雙腿受了重傷,不便縱上屋頂和敵人拚命,又知那矮瘦老者周牧高傲自負,既是他已經出手,就不喜旁人來相助,是以只是仰起了脖子,觀看二人相鬥。

  吳道一騰的一聲從屋頂摔下,李大元一躍而前,勢如瘋虎般撲將上去,雙鉤紮落,直刺入吳道一的肚腹。他得意之極,仰起頭來,縱聲長笑。

  周牧急叫:「留下活口!」但終於慢了一步,雙鉤齊刺,吳道一那裏還有命在?

  突然間黑影一閃,李大元叫聲:「啊……」踉踉蹌蹌的退了幾步,只見他胸口雙乳的部位均多了一枝鐵筆,自前胸直透至後背,鮮血從四個傷口中直湧出來,跟著晃了幾晃,便即摔倒。

  原來吳道一臨死時奮力一擊,李大元猝不及防,竟然被他插中了要害。金刀寨的夥伴們大驚之下忙伸手扶起,卻是早已氣絕。

  周牧不去理會李大元的生死,嘴角邊露出鄙夷之色,抓起吳道一的身子,見他也已停了呼吸。周牧眉頭微皺,喝道:「剝了他衣服,詳細搜查。」

  四名下屬應道:「是!」立即剝他衣衫。只見他背上長衣之下負著一個包裹。原來平時扮作駝背,便是這包裹之故。

  兩名黑衣漢子迅速打開包裹,見包中有包,一層層的裹著油布,打開了一層,周牧臉上的喜意越來越盛,心中不住說道:「在這裏了,在這裏了!」一共解開了十來層油布,那包裹越來越小,變成尺許見方,兩寸來厚的一個方包,

  周牧挾手攫過,道:「騙人的玩意,不用看了!快到屋裏搜去。」

  十餘名黑衣漢子應聲入內。那燒餅店前後不過兩間房,十幾人擠在裏面,乒乒乓乓、嗆啷嗆啷,店裏的碗碟、床板、桌椅、衣物一件件都摔了出來。

  周牧只是叫:「細細的搜,什麼地方都別漏過了!」

  鬧了半天,已是黑沉沉地難以見物,十幾名漢子點起了火把,將燒餅店中的牆壁、灶頭也拆了下來。嗆啷一聲響,一隻瓦缸摔入了街心,跌成十來塊碎片,缸中麵粉四散得滿地都是。

  暮靄蒼茫之中,一隻污穢的小手從街角邊偷偷伸將過來,抓起水溝旁那個燒餅,慢慢縮手。

  那是個十二三歲的小叫花。他已餓了一整天,沒討到一點吃的,有氣沒力的坐在牆角邊。

  當李大元接過吳道一遞來的燒餅而擲在水溝之旁,那小丐的一雙眼睛,便始終沒離開過這個燒餅。他早想伸手過去把燒餅拿來吃了,但見到街上那些兇神惡煞般的黑衣漢子,卻是嚇得分毫不敢彈動。那被馬踩死的河安雜貨鋪夥計的死屍,便躺在燒餅之旁。

  後來,吳道一和李大元的兩具屍首,也躺在燒餅不遠的地方。

  直到天色全黑,火把的亮光一時照不到水溝之旁,那小丐終於鼓起勇氣,抓起了那個燒餅。他饑火中燒,顧不得餅上沾了臭水爛泥,輕輕咬了一口,含在口裏,卻是不敢咀嚼,生恐咀嚼的微聲給那些手執刀劍的漢子們聽見了。口中銜著一塊燒餅,雖未吞下,肚裏似乎已舒服得多。

  這時那些黑衣漢子已將燒餅鋪中搜了個天翻地覆,連地下的磚頭也已一塊塊挖起來查過。那矮瘦老者見再也查不到什麼,說道:「收隊!」

  只聽得胡哨聲響,跟著馬蹄聲響起,一批批乘客出了侯監集。燒餅鋪旁的漢子抬起李大元的屍身,橫放馬鞍之上,片刻間走了個乾乾淨淨。

  直等馬蹄聲全然消逝,侯監集上才有些輕微人聲。但鎮人怕乘馬漢子去而複回,誰也不敢大聲說話。

  河安雜貨鋪的掌櫃和另一個夥計抬起夥伴的屍身,放在死者原來睡的床上,急急忙忙上了門板,再也不敢出來。

  但聽得東邊劈劈拍拍,西邊咿咿呀呀,不是上排門,便是關門,過不多時,街上再無人影,亦無半點聲息。

  那小丐見吳道一的屍身兀自橫臥在地,沒人理睬,心下有些害怕,輕輕嚼了幾口,將一塊燒餅咽下,正待再咬,忽見吳道一的屍身動了一動。

  那小丐大吃一驚,揉了揉眼睛,卻見那死屍慢慢坐了起來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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