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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九八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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段譽姓段,又是大理人,只因懂得種植茶花,王夫人才不將他處死,反而在雲錦樓設宴款待。可是段譽和她談論山茶的品種之時,提及有一種山茶白瓣而有一條紅絲的,叫做「美人抓破臉」。當時他曾說道:「白瓣茶花如紅絲很多,那便不是『美人抓破臉』了,那是叫作『倚欄嬌』。你想凡是美人,自當嫻靜溫雅,臉上偶爾抓破一條血絲,那還不妨,倘若滿臉都抓破了,這美人老是和人打架,還有何美可言?」這句話大觸王夫人之怒,罵他:「你是聽了誰的言語,捏造了這種種鬼話,前來辱我?誰說一個女子學會了武功,就會不美?嫻靜溫雅,又有甚麼好了?」由此而將他揪下席去,險些便因此而喪了性命。這種種事件,當時只覺王夫人行事大乖人情,除了「豈有此理」四字之外,無別的詞語句可以形容。 但慕容復一句「姑媽」一叫,段譽立時想起,鄰室這個說話聲音甚熟,但一時無法想起是王夫人。他登時心下恍然:「原來她也是爹爹的舊情人,無怪她對山茶花愛若性命,而對大理姓段的又這般恨之入骨。」 從前種種難解的事情,此刻一知道其中的關竅所在,立刻豁然貫通。王夫人喜愛山茶花,定然是當年爹爹與她定情之時,與山茶花有甚麼關連;她一捉到一個大理人或是姓段之人,便要將之活埋,當然是為了爹爹是大理之人,將她遺棄,使她懷恨在心,無可宣洩,只好遷怒於其他大理人和姓段之人了。她所以逼迫在外結識私情的男子殺妻另娶,那是流露了她心中隱伏的願望,盼望爹爹殺了正室,娶她為妻。自己無意中說一個女子老是與人打架,便為不美,令她登時大怒,想必當年他曾與爹爹為了私情之事,打過不少場架。 段譽想明白了許多懷疑之事,但心中絲毫無如釋重負之感,反而越來越如有一塊大石壓下了心頭。為了甚麼緣由。一時說不出來,總覺得王玉燕的母親與自己父親昔年曾有私情,此事十分不妥,內心深處,突然間感到了一陣極大的恐懼,但又不敢清清楚楚的去想這件最可怕的事,只是說不出的煩躁惶恐。 只聽得王夫人道:「是賢侄,好啊,你快做大燕國皇帝,就要登基了罷?」語氣之中,大具譏嘲之意。慕容復卻莊言以對:「這是祖宗的遺志,侄兒無能,奔波江湖,仍是沒半點頭緒,正要姑母來主持大局。爺爺當年囑咐之時,姑母在旁總也聽到了不少言語。」 王夫人道:「好啊,你用爺爺的名義來壓我?嫁出了女兒,潑出了的水,我跟慕容家的皇帝夢還有甚麼干係?我不許你上曼陀山莊,不許玉燕跟你相見,就是為了怕再和慕容家拉扯上甚麼關係。玉燕呢,你帶她那裏去啦?」 「玉燕呢?」這三個字,像雷震一般撞在段譽的耳裏,他心一直在掛念著這件事。當毒蜂來襲時,玉燕是在他懷抱之中,此刻卻到了何處?聽夫人的語氣,倒似乎是真的不知。只聽慕容復道:「表妹到了那裏,我怎知道?她一直和大理段公子在一起,說不定兩個人拜了天地,成了夫妻啦!」 王夫人顫聲道:「你——你放甚麼屁!」接著「砰」的一聲,在桌上重重擊了一下,怒道:「你怎麼不照顧她?她一個年輕的姑娘,在江湖上胡亂行走,你竟是不念半點姑表兄妹的情分?」慕容復道:「姑媽為甚麼這樣生氣?你怕我娶了表妹,怕她成了慕容家的媳婦跟我發皇帝夢,現下好啦,她嫁了大理段公子,將來光明正大的做大理國皇后,那豈不是大大的美事?」 王夫人又伸掌在桌上「砰」的一拍,喝道:「胡說!甚麼大大的美事?萬萬不許!」段譽在隔室本已憂心忡忡,聽到「萬萬不許」四個字,更是連珠價的叫苦:「苦也,苦也!我和玉燕終究是好事多磨,她母親又說『萬萬不許』!」卻聽得窗外有人說道:「非也非也,王姑娘和段公子乃是天造一對,地成一雙,夫人說萬萬不許,那可錯了!」 王夫人怒道:「包不同,誰叫你沒規沒矩的跟我頂嘴?你不聽話,我即刻叫人殺了你的女兒。」包不同原是天不怕、地不怕之人,可是一聽王夫人厲聲斥責,竟是立即噤若寒蟬,再也不敢多說一句。段譽心中只是說道:「包三哥,包三叔,求求你快與夫人頂撞下去。她的話全然沒有道理,只有你是英雄好漢,敢和她按理力爭。」 那知窗外鴉雀無聲,包不同再也不作聲了,原來那倒不是包不同怕王夫人夫殺他女兒,只因包不同歷代跟隨慕容氏,是他家忠心耿耿的部屬,王夫人是他的主人,真的發起脾氣來,他倒也不敢抹了這上下之分。王夫人聽包不同不說話了,怒氣稍降,問慕容復道:「賢侄,你來找我,又有甚麼相求?又想來算計我甚麼東西?」 慕容復笑道:「姑母,侄兒是你親骨肉,心中惦記著你,難道來瞧瞧你也不成麼?怎麼一定是來算計你甚麼東西?」 王夫人道:「嘿嘿,你倒還具有良心,惦記著姑媽。要是你早惦著我些,姑媽也不會落得今日這般凄涼了。」慕容復笑道:「姑媽有甚麼不痛快的事,儘管和侄兒說,侄兒包你稱心如意。」 王夫人道:「呸,呸,呸!幾年不見,卻在那裏學了這許多油頭滑腦?」慕容復道:「怎麼油頭滑腦啦?別人的心事,我還真難猜,可是我和姑媽是骨肉之親,姑媽心中所想的事,侄兒猜不到十成,也猜得到八成。要姑媽稱心如意,不是侄兒誇口,倒還有七八分把握。」王夫人道:「那你倒猜猜看,若是胡說八道,瞧我不老大耳括子打你。」 慕容復拖長了聲音,吟道:「青裙玉面如相識,九月茶花滿路開!」王夫人吃了一驚,顫聲道:「你——你怎知道?你到過了草海的木屋?」慕容復道:「姑媽不用問我怎麼知道,只須跟侄兒說,要不要見見這個人?」王夫人道:「見——見那一個人?」她聲音軟弱,顯然已有求懇之意,與先前威嚴的語調已是大不相同。 慕容復道:「侄兒聽說的那個人,便是姑媽心中所想的那個人,春溝水動茶花白,夏谷雲生荔枝紅!」 王夫人顫聲道:「你教我怎麼能見得到他?」慕容復道:「姑媽花了不少心血,要擒住此人,不料還是棋差一著,給他躲了過去。侄兒心想,見到他固然不難,卻沒甚麼用處。終須將他擒住,要他服服貼貼的聽姑媽吩咐,那才是道理。姑媽要他東,他不敢西;姑媽要他畫眉毛,他不敢給你搽胭脂。」 最後兩句話頗有輕薄之意,但王夫人心情激盪,絲毫不以為忤,嘆了口氣,道:「我策劃得如此周密的一個計劃還是給他躲過了。我可再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來。」慕容復道:「侄兒知道此人的所在,姑媽信得過我,將那個圈套的詳情跟侄兒說說,說不定侄兒有點兒計較。」 王夫人道:「咱們說甚麼總是自己人,有甚麼信不過的?這一次我安排的,是一個『醉人蜂』的計策。我在曼陀山莊養了幾百窩蜜蜂。莊上除了茶花之外,不種別種花卉。山莊遠離陸地,島上的蜜蜂也不會飛到別地去採蜜。」 慕容復道:「是了,這些醉人蜂除了茶花之外,不喜別種香氣。」王夫人道:「調養這窩蜜蜂,可費了我十幾年心血。我在蜂兒採食的蜜糖之中,逐漸加入麻藥,這醉人蜂刺了人之後,便會將人麻倒,令人十餘日不省人事。」段譽心下一驚:「難道我已暈了十餘日了麼?」 慕容復道:「姑媽計謀,當真是人所難及,卻又如何令蜜蜂去刺人?」 王夫人道:「那須得在那人的食物之中,加入特種藥物。這種藥物雖是無色無臭,卻略帶苦味,不能一次給人大量服食。你想這人自己固是鬼精靈,他手下人又多聰明才智之輩。要用迷藥、毒藥甚麼的對付他,那是萬萬辦不到的,我只好定下計較,派人沿路供他酒飯,暗中摻入這些毫無毒性的藥物。」 段譽一聽之後,登時大悟:「原來一路上有這許多字畫均有缺筆缺字,是王夫人引我爹爹去填寫的,他填上無訛,王夫人伏下的人便知他是大理段王爺,將摻有藥物的酒飯送將上來。」 只聽王夫人道:「不料陰錯陽差,那個人去了別處,這人的兒子卻闖了來。這小鬼頭將老子的詩詞歌賦都熟記在心,當然也是個風流好色、放蕩無行的浪子了,這小鬼一路上將字畫中的缺筆都填對了,大吃大喝,替他老子把摻藥酒飯喝了個飽,到了草海的木屋之中。木屋裏燈盞的燈油,都是預先放了藥料的,在柱子之中,我又藏了藥料,待那小鬼弄破柱子,幾種藥料的香氣一摻合,便引得醉人蜂進去了。唉,我的策劃一些兒也沒錯,可是來的人卻錯了。這小鬼壞了我的大事!哼,我不將他斬成十七八塊,難洩我心頭之恨。」 段譽在隔室聽到王夫人說得如此怨毒,心中也不禁怵然生懼,又想:「王夫人的圈套,部署得也算周密,居然在柱中暗藏藥粉,引得我去填寫對聯中的缺字,刺破柱子,藥粉便散了出來。唉段譽啊段譽,你自作聰明,卻一步步的踏入人家的圈套之中,當真是糊塗透頂了。」 但轉念又想:「只因我一路上填寫字畫中的缺筆缺字,使得王夫人的爪牙都將我當作了爹爹,全副精神都貫注在我身上,爹爹便可安然脫險。我代爹爹擔當大禍,又有甚麼可怨艾的?那正是求之不得的事。」言念及此,心下頗覺坦然,情不自禁的卻又想到:「王夫人擒住了我,要將我斬成十七八塊,倘若擒住的是我爹爹,卻反會千依百順的侍候於他。我父子二人的遭際,自然是大大不同。」 只聽得王夫人恨恨連聲,說道:「我要這婢子裝成個聾啞老婦,主持大局,她又不是不認得那人,到後來居然會鬧出那個大笑話來。」那老婦辯道:「小姐,婢子早向你稟告過了。我見來人中有段公子在內,便將他們火刀火石都騙了來,好讓他們點不著油燈,便引不到醉人蜂進屋。誰知這些人鬼靈精,居然還生著了火。」 王夫人哼了一聲,說道:「總而言之,是你不中用。」 慕容復道:「姑媽,這醉人蜂刺過人後,不能再用了麼?」 王夫人道:「刺過人的蜂兒,過不多久便死。可是我養的蜂兒成千成萬,少了數百隻又有甚麼干係?」 慕容復拍手道:「那就行啦。先拿了小的,再拿老的,又有何妨?侄兒心想,若是將那小子身上的衣冠佩玉,或是兵刃用物甚麼的,拿去給姑媽那個——那個——那個人瞧瞧,若是要引他到那草海的木屋之中,只怕倒也不難。」 王夫人「啊」的一聲,站起身來,說道:「好侄兒,畢竟你是年青人腦子靈。姑媽一個計策沒成事,心下懊喪不已,就沒去想下一步的棋子,對對,他父子情深,知道兒子落入我們手裏,定然會趕來相救,那時再使醉人蜂之計,也還不遲。」 慕容復笑道:「到了那時候,就算沒有蜜蜂兒,只怕也不打緊。姑媽在酒中放上迷藥,要他喝上三杯,難道還怕他推三阻四?」王夫人一想到和段正淳相見,勸他喝酒的情景,不由得眉花眼笑,心魂皆酥,甜膩膩的道:「對,不錯咱們便是這個主意。」 慕容復道:「姑媽,侄兒出的這個主意還不錯罷?」 王夫人笑道:「倘若這件事不出岔子,姑媽對你自然會另眼相看。咱們第一步,便得查明白這沒良心的刻下是在何處。」 慕容復道:「侄兒倒也聽到了些風聲,這件事中間,卻還有個老大的難處。」 王夫人皺眉道:「有甚麼難處?你便是吞吞吐吐的愛賣關子。」慕容復道:「這個人刻下被人擒在手中,性命已在旦夕之間。」 只聽得嗆啷一聲,王夫人的衣袖帶動茶碗,掉在地下摔得粉碎。段譽在隔室聽著,也是大吃一驚,若不是口中給塞了麻核,也會叫了出來。王夫人顫聲道:「是——是給誰擒住了?你如何不早說?咱們好歹得想個法兒去救他出來。」 慕容復搖頭道:「姑媽,對頭的武功極強,侄兒萬萬不是他的敵手。咱們只可智取,不可力敵。」 王夫人聽他言中之意,似乎並不是兇險萬分,又稍寬心,連問:「卻如何智取?卻如何智取?」 慕容復道:「姑媽的醉人蜂之計,還是可以再使一次。只須換幾條木柱,將柱子的字換過幾個,比如說,寫上『大理國當今天子保定帝段正明』的字樣,那人一見之下,必定心中大怒,伸指將『保定帝段正明』的字樣抹去,藥粉便又從柱中散出來了。」 王夫人道:「你說擒住他的是那個和他爭大理國皇位的,叫甚麼段延慶的?」 慕容復點點頭道:「正是!」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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