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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九五


  這一日傍晚,將到楊柳場時,突然變天,黃豆大的雨點猛灑下來,眾人忙催馬匹,要找地方避雨。轉過一排柳樹,但見小河邊白牆黑瓦,聳立七八間屋宇,眾人大喜,拍馬奔近。只見屋簷下站著一個老漢,背負雙手,正在觀看天邊越來越濃的烏雲。朱丹臣翻身下馬,上前拱手說道:「老丈請了,在下行旅之人,途中遇雨,求在寶莊暫避,還請行個方便,」那老漢道:「好說,好說,卻又有誰帶著屋子出來趕路的?列位官人、姑娘請進。」

  朱丹臣聽他說話語音清亮,不是川南的土音,雙目又是炯炯有神,不禁心中一凜,拱手道:「如此多謝了。」眾人進得門內,朱丹臣指著段譽道:「這位是敝上的余公子,剛到成都探親回來。這位是石老哥,在下姓陳。不敢請問老丈貴姓。」那老漢嘿嘿一笑,道:「老朽姓賈,真真假假的賈。余公子,石大哥,陳大哥,幾位姑娘,請到內堂喝杯清茶,瞧這雨勢,只怕還有得下呢。」

  段譽等一聽朱丹臣報了假姓,便知事有蹊蹺,當下各人都留下了心。那賈老者引著眾人來到一間廂房之中坐地。但見壁牆上掛著幾幅字畫,陳設頗為雅潔,不類鄉人之居,朱丹臣和巴天石相視以目,更加留神。段譽見所掛字畫均係出於俗手,不再多看。那賈老者道:「我去命人沖茶。」

  朱丹臣道:「不敢麻煩老丈。」賈老者笑道:「只怕待慢了貴人。」說著轉身出去,掩上了門。那房門一掩上,門後便露出一幅畫來,畫的幾株極大的山茶花,一株銀紅,嬌艷欲滴,一株極白,幹已半枯,蒼老可喜。那山茶花以大理為盛,段譽一見,登時心生喜悅,但見畫旁題了一行字道:「茶花最甲海內,種類七十有一,大於牡丹,一望若火( )雲( ),爍日蒸( )。」其中空了幾個字。這一行字,乃是錄自「滇中茶花記」,段譽熟記於胸,明知茶花種類七十有二,題詞中卻寫「七十有一」,一瞥眼,見桌上陳列著文房四寶,忍不住提筆蘸墨,在那「一」上添了一橫,改為「二」字,又在火字下加一「齊」字,雲字下加一「錦」字,蒸字下加一「霓」字。

  一加之後,便變成了:「大理茶花最甲海內,種類七十有二,大於牡丹,一望若火齊雲錦,爍日蒸霞。」原來題字,寫的是褚遂良體,段譽也依這字體書寫,竟是了無痕跡。鍾靈拍手笑道:「你這麼一填,一幅畫就完完全全,更無虧缺了。」說話未了,那賈老者推門進來,又順手掩上了門,見到畫中缺字已然補上,當即滿臉堆歡,笑道:「貴客,貴客,小老兒這可失敬了。這幅畫是我一個老朋友畫的,他題字之時,記心不好,忘了幾個字,他說要回家查書,下次來時補上。唉,不料他回家之後,一病不起,從此不能再補。想不到余公子博古通今,給老朽與我亡友完了一件心願,擺酒,快擺酒!」一路叫嚷,一路出去。

  過不多時,那賈老者換了一件嶄新的繭綢長袍,來請段譽等到廳上飲酒。來人向窗外瞧去,但見大雨如傾,滿地千百條小溪流東西沖瀉,一時確也難以行走,見那老者意誠,推辭不得,便同到廳上,只見席上鮮魚、臘肉、雞鴨、蔬菜,擺了十餘碗。段譽等道謝入座,賈老者斟酒入杯,自己先喝了一大口,笑道:「鄉下土釀,倒也不怎麼嗆口。余公子,小老兒本是江南人士,年輕時與人爭鬥,失手殺了兩個仇家,在原地容身不得,這才逃到蜀地,唉,一住數十年,卻總是記著家鄉。小老兒本鄉的酒比這種大麴醇些,可沒這麼厲害。」一面說,一面給眾人斟酒。

  各人一聽他自述身世,雖不盡信,卻也大釋心中疑竇,又見他替各人斟酒後,說道:「先乾為敬!」一口將杯中的酒喝乾了,更是放心,便盡情吃喝起來。巴天石和朱丹臣都是極精細謹慎之人,飲酒既少,吃菜時也等那老者先行下箸,這才挾菜。酒飯罷,眼見大雨不止,那賈老者又誠懇留客,段譽等當晚便在莊中借宿。

  臨睡之時,巴天石悄悄跟木婉清道:「木姑娘,今晚驚醒著些兒,我瞧這地方總是有些兒邪門。」木婉清點了點頭,當晚她讓王玉燕和鍾靈睡,自己和衣躺在炕上,袖中扣了滿筒毒箭,聽著廳外淅淅瀝瀝的雨聲,半睡半醒的直到天明時,居然毫無異狀。

  眾人盥洗罷時,見大雨已止,當即向賈老者告別。賈老者送出數十丈外,禮數甚是恭謹。眾人行遠之後,均是嘖嘖稱奇。巴天石道:「這賈老兒到底是甚麼來頭,實在古怪,這次我走了眼啦。」

  朱丹臣道:「巴兄,我瞧你倒不是走眼。這賈老兒本懷不良之意,待見到公子填好了畫中的缺字,突然間神態有變。公子,你想這幅畫和幾行題字,卻又有甚麼干係?」段譽搖頭道:「這幾株山茶麼,那也平常得緊。一株粉侯,一株雪塔,雖說是名種,卻也不是罕見之物。」眾人猜不出來,也就不再理會,鍾靈笑道:「最好一路之上,多遇到幾幅缺了字畫的畫圖,咱們段公子一一填將起來,大筆一揮,便騙兩餐酒飯,一晚住宿,卻不花半文錢。」眾人都笑了起來。

  說也奇怪,鍾靈說的是一句玩笑言語,不料旅途之中,當真接二連三的出現了畫圖,畫中所繪的一定是山茶花,有的題詞有缺,有的寫錯了字,更有的是畫上有枝無花,或是有花無葉。段譽一見到,便提筆添上。一添之下,圖畫的主人總是出來殷勤相待,美酒美食,又不肯收受分文。巴天石和朱丹臣幾次三番的設辭套問,對方的回答總是千篇一律,說道原來的畫師未曾畫得周全,多蒙段譽補足,實是好生感激。段譽和鍾靈是少年心性,只覺好玩,但盼缺筆的字畫越多越好。王玉燕見段譽開心,她也隨著開心。木婉清反正是天不怕,地不怕,對方是好意也罷,歹意也罷,她都不放在心上。只有巴天石和朱丹臣卻是越來越擔憂,見對方佈置得如此周密,其中定有重大圖謀,偏生是全然瞧不出半點端倪。

  巴朱二人每次當對方殷勤相待之時,總是細心查察,看酒飯之中,是否置有毒藥。須知有些慢性毒藥極難發覺,往往連服十餘次這才察覺。巴天石見多識廣,對方若是下毒,須瞞不過他的眼去,始終見酒飯一無異狀,而且主人往往先飯先食,以示無他。

  在路非止一日,漸行漸南,雖已十月上旬,天時卻也不冷,一路上山深林密,長草叢生,與北國西夏相較,又是另一番景象。這一日傍晚,將到草海邊時,一眼望去,無窮無盡都是青青野草,左首卻是一片大叢林,眼看數十里內並無人居,巴天石道:「公子,此處地勢險惡,咱們乘早找個地方住宿才好。」段譽點頭道:「是啊,今日是走不出這大片草地了,只不知甚麼地方可以借宿。」

  朱丹臣道:「草海之中,毒蚊、毒蟲甚多,又多瘴氣。眼下是桂花瘴剛過,芙蓉瘴初起,兩種瘴氣混在一起,毒性更烈。若是找不到宿地,便在樹枝高處安身較好,瘴氣侵襲不到,毒蟲毒蚊也少。」

  當下一行人折而向左,往林中走去。王玉燕久居江南之地,從未來過南方,聽朱丹臣將瘴氣說得這般厲害,當即問他桂花瘴、芙蓉瘴是甚麼東西。朱丹臣道:「這是咱們大理的說法。瘴氣是山野沼澤間的毒氣,三月桃花瘴,五月間榴花瘴最是厲害。其實瘴氣都是一般,時間不同,便按月令時花,給它取個名字。三五月間天候漸熱,毒蟲毒蚊萌生活動,所以為害最大。這時候已好得多了,只不過這一帶濕氣極重,草海一年又一年的不斷腐爛,瘴氣一定兇猛。」

  王玉燕道:「嗯,那麼有茶花瘴沒有?」段譽、巴天石等聽她如此問,都笑了起來。朱丹臣道:「咱們大理人最喜茶花,可不將茶花和那討厭的瘴氣連在一起。」

  說話之間已進了林子。馬蹄踏入爛泥,一陷一拔,行走甚是不便。巴天石道:「我瞧咱們不必再進去啦,今晚就學鳥兒,在高樹上作個巢,等明日太陽出來,瘴氣漸清,這才啟程。」

  王玉燕道:「太陽出來後,瘴氣便不怎樣厲害?」巴天石道:「正是。」鍾靈突然指著東北角,失聲驚道:「啊喲不好,那邊有瘴氣升起來了,那是甚麼瘴氣?」各人順著她手指瞧去,果見有一股雲氣,裊裊在林間升起。

  巴天石道:「鍾姑娘,這是燒飯瘴。」鍾靈道:「甚麼燒飯瘴?厲害不厲害?」巴天石笑道:「這不是瘴,是人家燒飯的炊煙。」果見那青煙中夾有黑氣,又有些白霧,乃是炊煙。眾人都笑了起來,精神為之一振,都說:「咱們找燒飯瘴去。」鍾靈給各人笑得不好意思,脹紅了臉。王玉燕安慰她道:「靈妹,幸好得你見到了這燒飯——燒飯瘴的炊煙,免得大家在樹頂露宿。」

  一行人朝著炊煙走去,來到近處,只見林中搭著七八間木屋,屋旁堆滿了木材,顯是伐木工人的住所。朱丹臣縱馬上前,大聲說道:「木場的大哥,行道之人,想在貴處借宿一晚,成不成?」

  隔了半晌,屋內並無應聲,朱丹臣又說了一遍,仍無人答應。看屋頂時煙囪中的炊煙仍是不斷冒出,屋中定然有人。朱丹臣從懷中摸出作為兵刃的折扇,拿在手中輕輕開了門,走進屋去。只見屋內一個人影也無,耳中卻聽到必剝必剝木柴著火之聲。朱丹臣走向後堂,轉入廚房,只見灶下有個駝背老婦正在燒火。

  朱丹臣道:「老婆婆,這裏還有旁人麼?」那老婦茫然瞧著他,似乎聽而不聞。朱丹臣道:「便只你一個在這裏麼?」那老婦指指自己耳朵,又指指嘴巴,啊啊啊的叫了幾聲,表示是個聾子,又是啞巴。朱丹臣回到堂中,段譽、木婉清等已在其餘幾間屋中查看一遍,原來七八間木屋之中,除了那老婦外並無一人。每間木屋都有板床,床上卻無被褥,看來這些時候伐木工人並未開工。

  巴天石奔到木屋之外繞了兩圈,察見確無異狀。

  朱丹臣道:「這老婆婆又聾又啞,沒法跟她說話,我瞧王姑娘最耐心,還是請你跟她打個交道罷。」

  玉燕笑著點頭,道:「好,我去試試。」她走到廚房之中,跟那婆婆指手劃腳,取了一錠銀子給她,居然大致弄了個明白,眾人待那婆婆煮好飯後,向她討了些米作飯,木屋中無酒無肉,大夥兒吃些乾菜,也就熬過了一餐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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