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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九二


  眾人聽得公主到來,都是又驚又喜,只可惜黑暗之中,見不到公主的面貌。只聽那少女嬌媚的聲音又道:「公主殿下有諭,書房壁上刻有武學圖形,原不宜別派人士觀看,是以用字畫懸在壁上,特加遮掩,不料還是有人見到了。公主殿下說道,請各位千萬不可晃亮火摺,不可以火石打火,否則恐有兇險,諸多不便。公主殿下有些言語要向諸位佳客言明,黑暗之中,頗為失禮,還請各位原諒。」

  只聽得軋軋聲響,石門打開,那少女又道:「各位若是不願在此多留,可請先行退出,回到外邊廳上歇茶休息,一路有人指引,不致迷失路途。」眾人聽得公主已經到來,如何還肯退出?再聽那宮女聲調平和,絕無惡意,又打開屋門,任人自由進出,心中驚懼之心當即大減,竟無一人離去。

  隔了一會,那少女道:「各位不願離去,公主殿下至感盛意。各位遠來,殿下無物相贈,謹將平時清賞的書法繪畫,每位各贈一件。這些都是名家真跡,敬請各位哂納。各位離去之時便自行在壁上摘去罷。」

  這些江湖豪客聽說公主有禮物相贈,卻只是些字畫,不由得有些納悶,有些多見世面之人,知道這些字畫到中原,均可賣得重值,勝於黃金珠寶,倒也暗暗欣喜。只有段譽一人最是開心,決意要撿那幅「茜窗刺繡圖」,俾與於玉燕並肩賞玩。宗贊王子等了半日,聽來聽去,卻是那宮女代公主發言,心中好生焦躁,大聲道:「公主,既然這裏不便點火,咱們換個地方見面可好?這裏黑朦朦的,你瞧不見我,我也瞧不見你。」那宮女道:「眾位要見公主殿下,卻也不難。」

  黑暗之中,百餘人齊聲叫了出來:「我們要見公主,我們要見公主!」另有許多人七嘴八舌的叫嚷:「快快掌燈罷,我們決計不看壁上的圖形便是。」「只須公主身側點幾盞燈,也就夠了,我們只看得到公主,看不到圖形。」「對,對!請公主殿下現身!」擾攘了好一會兒,聲音才漸漸靜了下來。

  只聽那宮女緩緩地說道:「公主殿下請各位來到西夏,原是要會見佳客。公主現下有三個問題,挨次問來,答得合公主意的,自當請與公主相見。」眾人都興奮起來,有的道:「原來出題目考試。」有的道:「俺只會使槍舞刀,要俺回答甚麼詩書題目,這可難死俺了!」那宮女道:「公主要問的題目,都已告知婢子,那一位先生過來答題?」眾人爭先恐後的擁將過來,都道:「我先答,我先答!」

  那宮女嘻嘻一笑,道:「眾位不必相爭。先回答的反而吃虧。」眾人一轉念間,都覺有理。越是遲上去,越可多聽旁人的回答,便可從旁人的應答和公主的可否之中,加以揣摩,這一來,反無人上去了。忽聽得一人說道:「大家一擁而上,我便墮後。大家怕做先鋒吃虧,那我就身先士卒。在下包不同,有妻有兒,只盼一睹公主芳容,別無他意!」

  那宮女道:「包先生倒是爽直得緊。公主殿下有三個問題請教,第一問:包先生一生之中,在甚麼地方最是快樂逍遙?」包不同想了一會,道:「是在一家瓷器店中。我小時候在這店中做學徒,老板日日打罵,有一天我狂性大發,將瓷器店中的碗碟茶壺、花瓶佛像,一古腦兒打得乾乾淨淨,生平最痛快的,便是此事。宮女姑娘,我答得中式麼?」那宮女道:「是否中式,婢子不知,由公主殿下決定。第二問:包先生生平最愛之人叫甚麼名字?」包不同毫不思索,道:「叫包不靚。」

  那宮女道:「第三問是:包先生最愛的這個人相貌如何?」包不同道:「此人年方三歲,眼睛一大一小,鼻孔觀天、耳朵招風,包某有何吩咐,此人決計不聽,叫她哭必笑,叫她笑必哭,哭起來兩個時辰不停,乃是我的寶貝女兒包不靚。」那宮女噗哧一笑,眾豪客也都哈哈大笑起來,均想包不同答得倒是十分直爽。

  那宮女道:「包先生請在這邊休息,第二位請過來。」段譽急於出去和玉燕相聚,公主見與不見,並不是如何要緊之事,當即上前,深深一揖,說道:「在下大理段譽,謹向公主殿下致意問安。在下僻居南疆,今日得來上國觀光,多蒙厚待,實感盛情。」那宮女道:「原來是大理國鎮南王世子,殿下不須多謙,勞步遠來,實深簡慢,蝸居之地,不足以接貴客,還請多多擔代。」段譽道:「姊姊你太客氣了,公主今日若無閒暇,改日相見卻也無妨。」

  那宮女道:「殿下既然到此,也請回答三問。第一問:殿下一生之中,在何處是最快樂逍遙?」段譽脫口而出:「一口枯井爛泥之中。」眾人忍不住失笑,但段譽卻也不向下解釋,除了慕容復一人之外,誰也不知他為甚麼在枯井的爛泥之中最是快樂逍遙。有人低聲譏諷:「難道是隻烏龜,在爛泥中最是快樂?」那宮女抿住了嘴,又問:「殿下生平最愛之人,叫甚麼名字?」

  段譽正要回答,突然覺得左邊衣袖、右邊衣襟,同時有人拉扯。巴天石在他的身畔低聲道:「說是鎮南王。」朱丹臣在他右邊耳道:「說是鎮南王妃。」原來兩人聽到段譽回答第一個問題,大大的失禮,只怕他第二答也是貽笑於人。此來乃是向公主求婚,如果他說生平最愛之人乃是另外一個姑娘,公主豈有答允下嫁之理?一個說道:該當最愛父親,忠君孝父,那是朝中三公的想法;一個道:須說最愛母親,孺慕慈母,那是文學之士的念頭。

  段譽聽那宮女問到自己最愛之人的姓名,本來衝口而出,便欲說王玉燕的名字,但朱巴二人一拉他的衣衫,段譽登時想起,自己是大理鎮南王的世子,來到西夏,一舉一動,實繫本國之觀瞻,自己丟臉不要緊,卻不能失了大理國的顏面,便道:「我最愛的,自然是爹爹、媽媽。」他口中一說到「爹爹、媽媽」四字,胸中自然而然的起了愛慕父母之意,覺得對父母之愛和玉燕之愛並不相同,難分孰深孰淺,說自己在這世上最愛父母,可也不是虛語。那宮女又問:「令尊令堂的相貌如何?是否與殿下頗為相似?」

  段譽道:「我爹爹四方臉蛋,濃眉大眼,神貌甚是威武,其實他的性子倒很和善——」他說到這裏,心中突然一凜:「原來我相貌只像我娘,不像爹爹。這一節我以前倒沒想到過。」那宮女聽他說了一半,不再說下去,心想他母親是王妃之尊,他自不願當眾述說母親的相貌,便道:「多謝殿下,請殿下這邊休息。」

  宗贊聽那宮女對段譽言辭間十分客氣,相待甚是親厚,心中醋意登生,暗想:「你是王子,我也是王子。吐蕃國此你大理強大得多。莫非是你一張小白臉佔了便宜麼?」當下不再等待,踏步上前,說道:「吐蕃國王子宗贊,請公主會面。」那宮女道:「王子殿下光降,敝國上下齊感榮寵。敝國公主也有三事相詢。」

  那宗贊甚是直爽,笑道:「公主那三個問題,我早聽見了,也不用你一個個的問來,我一並答了罷。我一生之中,最快樂逍遙的地方,乃是日後做了駙馬,與公主結為夫妻的洞房之中。我平生最愛的人兒,乃是文儀公主,她自然姓李,閨名我自然不知,將來成為夫妻,她一定會說我知曉。至於公主的相貌,當然像神仙姊姊一般,天上少有,地下絕無。哈哈,你說我答得對不對?」眾人之中,倒有一大半和宗贊王子存著同樣心思,要如此回答這三個問題,聽得宗贊王子說了出來,都是暗暗懊悔:「我該當搶先一步如此回答,現下若再這般說法,倒似是拾了他的唾餘,跟人學樣一般。」

  蕭峰聽那宮女一個個的問來,眾人回答時患得患失,有的竭力諂諛,討好公主,有的則自高身價,大吹大擂,越聽越是無聊,若不是要將此事看一個水落石出,早就先行離去了,正納悶間,忽聽得慕容復的聲音說道:「在下姑蘇燕子塢慕容復,久仰公主芳名,特來拜會。」那宮女道:「原來是『以彼之道,還施彼身』的姑蘇慕容公子,婢子雖在深宮之中,亦聞公子大名。」

  慕容復心中一喜:「這宮女知道我的名字,當然公主也知道了,說不定她們曾談起過我。」當下說道:「不敢,賤名有辱清聽。」那女又說道:「咱們西夏雖然僻處邊陲,卻也多聞『北喬峰、南慕容』的英名。聽說北喬峰喬大俠已改姓蕭,在大遼位居高官,不知此事是否屬實?」慕容復道:「正是!」他早見到蕭峰同赴青鳳閣來,卻不加點破。

  那宮女問道:「公子與蕭大俠齊名,想必和他相熟,不知這位蕭大俠人品如何?武功與公子相比,卻是誰高誰下?」這一問之下,慕容復登時面紅耳赤,他與蕭峰在少林寺前一戰,頗落下風,武功顯然遠遠不如蕭峰,乃是人所共見,在眾人之前,若要否認此事,不免為天下豪傑所笑。但他胸襟並不開朗,要他直認不如蕭峰,卻又不願,忍不住怫然道:「姑娘所詢,可是公主要問的三個問題麼?」

  那宮女忙道:「不是。公子莫怪,婢子這幾年聽人說起蕭大俠的英名,仰慕已久,不禁多問了幾句。」慕容復道:「蕭君此刻便在姑娘身畔,姑娘有興,不妨自行問他便是。」此言一出,廳中登時一陣大嘩。要知蕭峰威名遠播,武林人士聞名無不震動。

  那宮女顯是心中激動,說話之聲音也顫了,道:「原來蕭大俠居然也降尊屈貴,來到小國,我們事先未曾知情,簡慢之極,蕭大俠當真要寬洪大量,原宥則個。」蕭峰鼻中「哼」了一聲,卻不回答。慕容復聽那宮女的語氣,對蕭峰的敬重著實遠在自己之上,不禁暗驚:「蕭峰那廝也未娶妻,此人官居大遼南院大王,掌握兵權,非我一介白丁之可比,西夏公主若是選中了他,這——這——這便如何是好?」

  那宮女道:「待婢子先問慕容公子,蕭大俠還請等候,得罪得罪。」一連說了許多抱歉的言語,才向慕容復問道:「請問公子,公子生平在甚麼地方最是快樂逍遙?」

  這問題慕容復曾聽她問過一百餘人,但問到自己之時,突然間張口結舌,答不上來。他一生營營役役,不斷為興復燕國而奔走,可說從未有過甚麼快樂之時。別人瞧他年少英俊,武功高強,名滿天下,江湖上對之無不敬畏,自必志得意滿,但他內心,實在是從來沒感到真正快樂過。他獃了一獃,說道:「要我覺得真正快樂,那是在將來,不是過去。」

  那宮女還道他與宗贊王子等人是一般的說法,要等招為駙馬,與公主成親,那才真正的喜樂,卻不知慕容復所說的快樂,乃是將來身登大寶,成為大燕的中興之主。她微微一笑,又問:「公子生平最愛之人叫甚麼名字?」

  慕容復嘆了口氣,道:「我沒有甚麼最愛之人。」那宮女道:「如此說來,這第三問也不用了。」慕容復道:「我盼得見公主之後,能回答姐姐第二、第三個問題。」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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